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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✿ 4月试阅 ✿] 灯灯《娘子带刀查案去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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腐爱 发表于 2024-4-9 13:09:10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


书名:《娘子带刀查案去》
作者:灯灯
系列:蓝海E148001-E148003
出版社:新月文化
出版日期:2024年04月17日

【内容简介】

她是皇帝手中最凶的刀,官员惧她,百姓怕她,
唯独隔壁那温文俊美的大理寺卿,不顾一切,爱她……

苏芷崇拜为皇帝尽忠牺牲的父亲,于是她着男装习武,放弃姑娘家的喜好,
最终靠着剽悍的武力值,破例以女子身成为皇城司统领,
成为天家手中最凶的刀,得以守护百姓,斩除乱臣贼子,
众人敬她怕她,唯独隔壁邻居兼大理寺卿的沈寒山老爱逗她,
这男人外表斯文俊美,实际上一肚子坏水,
若非殴打同僚犯法,她早把没事就来蹭饭兼示爱的他扫地出门!
更倒霉的是,皇城近来怪事频传,又是妖鬼杀人又是孩童遭掳,
她奉皇命被迫与沈寒山一同调查,谁知案子越查越诡异,
不仅牵扯出案外案,还有前朝余孽试图颠覆皇权,甚至害她下大狱,
可她最苦恼的不是查案,而是自己在不知不觉间,
竟被沈寒山这个宿敌温水煮青蛙,欠下难还的救命之恩……

  第一章 隔壁邻里太奸滑

  隆冬,寒意来得比往年都早,才不过一宿,鹅毛大雪便摧天撼地的落下,压满了重峦叠嶂。

  一斛白霜掩没了京城宫阙,放眼望去,连蝉肚绰幕雀替上都黏了不少雪粒子,难为婢子寺人一大清早还得拿鸡毛掸子踏梯扫雪。

  今儿于旁人而言,雪下得不讨巧,于苏芷来说,却是恰到好处。

  苏芷头戴折上巾乌纱帽,身穿绯色襴衫公服,束带黑靴,掌抵弯刀梨花金柄,威风堂堂,一路顶风冒雪进承天门。

  她才十九岁的年纪便事职皇城司正使,因父亲在宫变时曾舍命护驾,劫后余生的皇帝伤怀忠臣惨死,赞苏家「满门忠义」,特许苏芷入宫为内臣女官第一人,准佩御带——即为带刀入内。

  风雪催得急,苏芷的步履也比往日迅捷许多。

  皇城司官署门前,赵都知心里存事,连雪落梅花纹宝珠瓦当的声响他都嫌心烦,止不住来回走动。

  期间,赵都知不免同朝夕相处的柳押班抱怨,「还是咱们住在宫里头的好,商量个事儿也方便,住外城的官员每日五更就要赶着起了,多累人不是?苏司使是个姑娘家,请了圣恩宿宫里也不是不可行,这样也便宜咱们议事儿嘛!」

  柳押班有着从后宫里修养出的好心性,只有在皇城司衙门里才敢缓一缓神,当下喝了一口碧涧茶,道:「苏司使是有家可归的人。」

  听了这句,赵都知想到自个儿入宫后舍下的子孙根,眉眼一黯,苦笑,「倒也是,咱们深居宫中的老人儿哪知外头的光景,倒是我糊涂了。」

  两人俱不作声,缄默许久,大概一刻钟后,赵都知瞧见苏芷远远来了,喜上眉梢,忙翘指喊寺人去请,「哎哟,还不快些给苏司使撑伞避雪,一个个的待在这儿充愣吗!」

  内侍听到上峰的责骂,立马回魂,打了伞殷勤凑到苏芷旁边:「苏司使小心足下台阶,地滑得很。」

  苏芷进了屋,口中的浊气才算散去。

  赵都知和柳押班早已静候多时,就等着苏芷前来一块儿商讨要事。

  大庆的皇城司是由三名处理皇城公事主事的,分别是:宫中宦官赵都知、宫中御侍女官柳押班,和皇城司使苏芷。为了监管他们这些近臣用心当差,皇帝又命大皇子为提举皇城司,准许直达天听闻奏。

  苏芷在来时便听了一耳朵要事,知道今日这事的隐秘之处属皇帝丑闻,不可对外宣扬,以免遭官僚弹劾引发事端。

  这事说来也简单,殿前司麾下夜里宿卫宫闱的班直,同冷宫里的美人有了私情,被内侍发现了闹到明面上来。

  平日殿前司揽功倒快,这回是自己人惹出的麻烦却烫手山芋似的不敢动,不但抛给苏芷处置,还说皇城司就是管镇压异动,监听伺察外事的,出这祸事是苏芷手下人办事不力。

  这不纯粹耍无赖吗?皇城司的管事们俱是一肚子火气,苏芷也头疼得很,没料到这些禁卫班直竟胆大妄为至此,再如何不得宠,入了宫就是皇帝的女人,怜香惜玉也不能在主子头上动土。

  要是让前朝的长舌官吏知晓,必是一场风波,那些官僚对他们皇城司和殿前司可是积怨已久,毕竟平日在都城里行刑拿人,皇城司从未手软过。

  苏芷问:「殿前司可有派人来说什么?」

  赵都知努努嘴,「哪里敢讲呢?本就是他们出的事,倒教咱们惹了一身腥!他巴不得咱们早些料理了呢!」

  苏芷叹了一口气,问:「大殿下那里可知会了?」

  柳押班道:「一早便告知了,大殿下让咱们依法处理,说小也是小事,不必闹得满城风雨。」

  这话里头的意思,就是要苏芷尽快灭口,莫要给人留下话柄。

  苏芷点点头,她心里有了成算,坐到主位上,命人把犯事的班直押上来。至于那个私通的妃嫔,在事情败露时就投井自尽了。这样倒也干净,免得还要动刑受皮肉之苦。

  待长行领罪人班直冒头,苏芷便把一只装满沸茶汤的兔毫斑建盏抛掷下去,烫了班直一头茶水。

  班直犯了事,知道自己命不久矣,整个混不吝,对苏芷破口大骂,「臭娘们,你竟敢背着殿前司对我动私刑!」

  皇城司和殿前司的恩怨已久,班直还以为打狗也得看主人,会有殿前司的上峰来保他,要死也能死在自个儿阵营内。

  苏芷看他这样子也懂了,不是傻子做不出这蠢事,她冷笑一声,道:「你猜,你上峰平日抢功这样快,为何这次屁不打一个?」

 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,班直立马清醒,哑口无言。

  苏芷见状,打起官腔,「宿卫班直竟敢与宫人有私,真是罪大恶极!皇上心善,秉着家丑不可外扬,本司使却咽不下这口气!来人,此人辱骂上司,行猪狗不如之事,拖下去里外折磨一番长长记性,再寻个没人地儿杖决了吧。」

  班直没想到死期来得这样快,一时慌了手脚,忙道:「你、你竟敢越过大理寺与刑部,动用私刑!」

  闻言,苏芷笑出了声,「你不知道吗?皇上册立皇城司,就是为了让我等这些心腹暗中办事的。本司使即为皇城司的勾当管事,食君之禄忠君之事,自然要为其分忧。尔等尽管动手,天塌下来也有本司使顶着。」

  「苏芷!你不得好死!你杀人无数,日后定有报应的!」

  「好啊,那我就在这儿等着报应不爽。」

  班直还是被拖下去了,这一回,没了嘈杂的辱骂声。

  苏芷杀鸡儆猴,逞了一回威风。

  待办完差事,众人皆松了一口气,好在苏芷杀伐果决,没耍嘴皮子,若是心不黑,这回的难关只怕没那么好过了。

  火,连天大火。

  宫阙里的填炉香料被焚天炽地的火席卷,散发出浓郁的馨香,有股荒唐可悲的味道。

  沈寒山讨厌那一日的香气,混杂血腥味,渐渐由香烟幻化成了催人作呕的恶臭。

  入目,俱是累积得高高的残肢断臂,好似筑造的摘星高塔,摇摇欲坠,毁于一旦。

  沈寒山和母亲走散了,忠仆也不曾寻到他,眼前满目疮痍,他第一次忘了陈规礼教,莫名瑟瑟发抖。这是服从与忘本,沈寒山羞赧不堪,可他,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呀。

  恍惚间,沈寒山被一个男人拉起,没被烈火吞噬殆尽,万幸,他捡回一条小命。

  沈寒山从梦里惊醒,他睁开漂亮的凤眼,狭长浓密如兔毫的黑睫微微发颤,昨夜熬了一宿分析折狱案卷,不得好眠。他看了一眼梁枋上的烟琢墨石碾玉镟子彩画,沥粉漆金的纹路本该清晰,此时却一片昏暗,想来已经入夜,再一看莲花漏,果然是戌时了。

  他迷迷蒙蒙回魂,想到苏芷少时同他抽噎着说她打小就没怎么见过父亲,如今已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。

  沈寒山没作声,也没告诉她,他还记得。

  大理寺临昏散衙,如今超过这样多的时辰,估计衙门也就他一人还在,沈寒山阖上案卷,小心起身,刚要动弹,大理寺少卿冯正却从屋外进来。

  他抖落满身雪,一见沈寒山便笑道:「沈廷尉,你醒了?」

  沈寒山事职大理寺卿,正三品,可着紫色公服,佩金鱼袋。

  闻言,他温文一笑,道:「倒是让冯少廷尉见笑了。明日休沐,又是立冬,怎么不先回家?」

  沈寒山不傻,知道冯正虽年长他十来岁,却不敢越级当差,上峰还在秉烛夜读,怎可图一时享受先下值离去?人既然已在等了,沈寒山也领他的情,慰问一声,表示知晓冯正的勤勉。

  果然,冯正答道:「有一桩案子还需复审,故而一时忘了时辰。」

  「宵旰忧勤是好,但也要多照顾身体。时候不早了,本官也先回家休憩了。」

  「沈廷尉慢走。」

  沈寒山颔首,将圈椅上的出锋狐毛淡橘长褙子披上肩头,冒雪出衙门。

  这样大的风雪,本该坐青帷小轿来大理寺衙门的,奈何沈寒山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,宅院也算近,便一直都步行上值。

  最要紧的是,他同皇城司使苏芷住在同一条街巷里,两家彼此还是邻里,偶尔回去还能蹭一蹭苏芷的车轿,节省不少银钱。

  苏芷也是个气性大的,知道被沈寒山占便宜后再也不肯坐车轿,就是腊月寒冬也打马入宫,在沈寒山面前显摆,扬长而去。

  这一回是苏芷失算,她怕冻着自个儿的爱马荔枝,没骑马出门,而是从车马行里包了车。今儿处理事务留得晚了,好在明日不上值,可以好生歇息一回。

  她松了一口气,正要暗喜,却见车帘微卷处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——竟是沈寒山吗?

  苏芷浑身一颤,压低声音,朝外喊车夫,「快走快走!」

  车夫哪里敢忤逆马车里这位爷的要求,正当他扬鞭驱马时,瞥见沈寒山扯开长褙子露出的那一袭紫色官服——正三品,他一介草芥小民,惹不起。

  马车里那位正六品,稍好一些。车夫犹疑了,停下了,他最终屈于淫威,低下了头。

  沈寒山满意收拢长褙子,把内里的紫色官服遮掩得严丝合缝,上了马车。

  车帘被掀起,映入亮堂的雪色,随后芝兰玉树的俊美男子钻入车中,寻了个空位坐定。

  苏芷见沈寒山挤车,头疼地扶额,「你又来?」

  沈寒山抿唇,语气十分无辜,「是芷芷的车夫认出了本官,特地许我登车。不得不说,你的侍从都很有眼力。」

  苏芷听得头大如斗,「沈寒山,我好歹也是一司之首,要脸的,能不要喊我乳名吗?」

  「哦,那么……阿芷?」

  「罢了,你开心就好。」苏芷每回见到沈寒山都想与世长辞,奈何母亲觉得沈寒山是高品阶的上峰,人又温文尔雅,满腹经纶,爱得不得了,隔三差五要喊沈寒山来家中吃饭。

  偏生沈寒山颜面厚,从未有一次拒绝!

  苏芷头疼扶额,很想扣住母亲的肩臂晃动,让她想明白——眼前这个公子看似人畜无害,实则是虎官酷吏!阎王爷把他雕青在后背都不敢睁眼的那种!

  恍惚间,苏芷想起明日是立冬,沈寒山难道是想今晚来家中蹭饭吗?她浑身起鸡皮疙瘩,看他的眼神越发畏惧,「你不会是……」

  沈寒山略腼腆一笑,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膝上软缎,道:「正是芷芷想的那个意思。昨夜苏婶娘递来请柬,邀我今夜一块儿食立冬宴。」

  「……」怪道敢上她的马车,原来在这儿等着呢!

  苏芷长长叹了一口气,一句话也不想说。

  她讨厌沈寒山,不是听得空穴来风的无聊传言,也不是一时兴起,而是这来历不明的沈寒山自小便是苏家邻里,许是因他自幼丧父丧母渴求长辈关照,故而总黏缠自己的母亲,帮衬家务抑或是后宅陪聊扯家常闲话。

  有了这样贴心贴肺的半道儿子,嘴甜学识好,年纪轻轻便通过科举出仕,前途无量,苏芷怎会不被人比下去?她不止一次被母亲埋怨平庸,让她学一学隔壁府的沈寒山。

  而这时,沈寒山总会抿出那略带三分青涩、七分阴险的致命微笑,委婉地劝道:「芷芷这般就很好,婶娘莫要逼她。」

  好个大头鬼,奸猾小人,争宠来的吧!苏芷面上带笑,心中充斥鄙夷。

  若非苏芷自幼习武,又蒙了父亲恩荫得以入皇城司谋职,否则真要被沈寒山压得抬不起头来,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之下。

  故而沈寒山于苏芷而言,便是她命中宿敌,若不是娘亲拒绝,她倒是想在宅门前立个牌匾,写上:沈寒山与狗不得入内。

  苏府是个二进宅院,比之达官贵人不算大,地段却好。离皇宫近的内城地皮寸土寸金,好些宅邸都是传了数百年的老屋,气运财福各个不缺,等闲不是完全断了仕途从商也不会变卖。

  苏芷当上皇城司使后,家私小有余钱才攒来这样好的地,沈寒山则是政绩喜人,得龙心大悦获君主赏赐。

  想起此事,苏芷也觉沈寒山奸猾,他打铁趁热同皇帝说少时与苏家有缘,做了苏家多年邻里,也吃了苏婶娘多年的腌菜酱肉饢饼,拿「寒门子弟」戳皇帝心肝,博天子同情,讨得这样一座紧挨苏家的宅院。

  皇帝最爱什么呢?不懂结党营私,为人两袖清风的纯臣!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,只要给人落下这样印象,便是机敏。

  他既要了赏赐,可和忠义苏家串门,又在皇帝面前巧言令色,树立清正廉明印象,真可谓是一石二鸟。

  苏芷一直认为,她也是沈寒山的棋子,就连她母亲也遭这奸人算计了。

  沈寒山全然不知这些,待马车抵达苏府门前,他施施然下马,还纡尊降贵给苏芷撩帘,「芷芷,请。」

  苏芷朝他粗犷抱拳,「劳你给我打帘了。」

  「一家人,何必说两家话呢?」

  「谁和你是一家人?厚颜无耻。」

  「进一家门,可不是一家人吗?我倒不懂,芷芷想哪儿去了。」

  「你……」不愧文臣,说不过他。

  这人不懂避嫌的!苏芷不屑地瞪他一眼,若她敢少女怀春应沈寒山的声,他明日就敢收拾床铺细软搬到苏家来!

  苏夫人成日里闲着没事做,悉心伺候这个半路养的儿子,乃是沈寒山赚大发了呀!故而苏芷咬牙切齿,心里生恨,拒绝。

  苏夫人远远就瞧见沈寒山同苏芷结伴而来,喜不自胜。她起初是将沈寒山当自家养的儿子来看,又见他知恩图报乖巧得紧,念及沈寒山父母双亡,难免偏袒几分。

  后来一双「儿女」长大成人,苏芷不开窍,成日舞刀弄棒,怕是日后说亲艰难,沈寒山性子温厚,待苏芷温声软语又洁身自好,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?

  她都不用榜下捉婿,可不喜人?沈寒山年纪轻轻已经是三品大员了啊!百来年都没出过这样的旷世英才,也就苏芷眼瞎,不识沈寒山好歹。

  苏芷是个傻的,她做母亲的能傻吗?自然要为闺女筹谋!

  故而苏夫人待沈寒山更为亲厚,只盼苏芷早日动情窍,能红鸾星动一回,这才不枉费自己一番汲汲营营。

  苏夫人朝沈寒山粲然一笑,「寒山,你可算来了,婶娘作梦都盼你来呢!」

  苏芷见不惯母亲的谄媚样,拆台道:「三日前,您刚给他送过猪牛脯腊。」

  苏夫人的笑僵在颊上,抬手拧了苏芷手臂,咬牙,「赶紧进去帮忙端菜,我让婢子也家去吃节宴了,正腾不开手呢!」

  大庆的婢子除了家生子有卖身契签给主家,旁的基本都是雇佣关系,不签身契,按市价给钱。

  苏芷拿她没法子,知道母亲有意支开她,生怕她嘴上没把门,搅黄同沈寒山的深厚情谊,只得迈进厨房端菜。

  苏夫人看似嫌弃她,实则心里还是疼女儿的,知道苏芷爱吃酿猪肚、羊肺羹等肺腑五脏,都会给她起锅烹饪,而这些恰巧都是沈寒山嫌弃荤腥不能接受之物。

  一个大老爷们儿,矫情,同娘们似的。

  苏芷很懂自我安慰,她在心里粉饰太平一场,总算开心入了待客堂屋。

  沈寒山忙起身帮着打点,他很懂为客之道,再熟稔也不会恬不知耻等人伺候。

  苏夫人感慨沈寒山一如既往温良,苏芷却能透过表相知本质——沈寒山为了长期有饭可食,将母亲当成了饭票,这才举止客气乖巧。

  苏夫人熬不得夜,有意给沈寒山以及苏芷制造独处时刻,故意以夜深为由头回寝房休憩。

  苏芷也没旁的话同沈寒山说,她草草扒拉两口饭,欲收宴赶人。动手前,她想趁机敲打敲打沈寒山,「往日我娘体恤你孤苦无依,故而总唤你来府里做客。那时你年幼不懂规矩,不识大体,如今总该明白,世上没有白吃的饭?」

  沈寒山了然颔首,「哦,芷芷是想同我讨要饭钱吗?唔,从月俸中匀出一部分银钱给苏婶娘也不是不可。」

  苏芷听得目瞪口呆,这不是要长期赖在她家里吗?给了钱,岂不是更正大光明同吃了?

  不成,焉能让他如愿?

  苏芷又道:「不是,你为何总来我府里蹭饭?」

  沈寒山沉吟半晌,「此地说话方便。」

  「你什么意思?」

  「皇城司有皇帝授意,可不加通禀擅自缉拿民间谣者,百姓家中喁喁私语一句便可下大理寺诏狱。沈某不敢保证自个儿没一处行差踏错,故而保险起见,还是来你府里最好,犯了事也有你同伙之罪,总不至于连皇城司顶头上司一块儿下牢狱。」

  敢情是有难同当,逼苏芷作保。

  苏芷头一回被沈寒山话中奸诈之处震惊,支吾半天没个结果。

  沈寒山见状,又弯眸一笑,道:「哦,是我想岔了。按皇城司自作主张的秉性,怕是私刑尽了,三司也不必知会,你恐怕也保不住我。」

  话说到这分上,苏芷算是回过味来了,他难不成是在说今日她擅自处置秽乱后宫的班直一事?

  苏芷眼眸露出一丝阴鸷,冷道:「你是在怪我没将那名班直以『内降公事』的名义送往大理寺?而是私自处置了?」

  「不敢。皇城司有大殿下作为提举监管,自然是得了应允的,办事怎会坏规矩,又岂是沈某能多言的?」沈寒山面上的笑容褪去,他放下筷子喃喃一句,「只是……大殿下总将这样凶险的事交于你处置,功过都揽你一身。你在朝野中跋扈,树敌众多,往后只怕没个好出路。」

  他是在为苏芷担忧,苏芷如今得皇帝和大殿下重用,只因她是一把削铁如泥趁手的刀,被君主推到风口浪尖。

  若有朝一日苏芷功成身退,为了维稳局势,给受过皇城司迫害的人一个交代,实行仁政,收买人心,是否又会卸磨杀驴,逼苏芷「了断」,以示忠心。

  伴君如伴虎,谁都说不好皇帝心思,沈寒山不过是想她为自个儿留一条退路罢了。

  苏芷自认同沈寒山没那样深的交情,他不至于冒着妄议天子的罪提点她到这个分上,然而沈寒山说的利害关系确是货真价实。

  苏芷手间生热汗,滑腻一片,连筷子都握不稳。

  第二章 大殿下献殷勤

  还没等苏芷想到回什么话,沈寒山已然轻笑一声,断了这一场肃穆交谈。

  他转而问苏芷,「我记得黥卒都要往脸上或是臂上刺字,以证身分与番号,为何你身上却没有一点墨迹雕青?」

  沈寒山说这话时,眼眸清亮,他难得喝酒,许是吃醉了,眼角微微潮红。他其实生得俊美无俦,一双凤眼勾人,如今染上一星樱桃红晕,似山林妖魅,更显阴柔妩媚。

  苏芷受身为武官的父亲影响,平日最嫌没有男子风骨气概的文人,可今时今日她竟遭了沈寒山蛊惑,目光流连至他细微挪动的喉结上,动弹不得。

  皇城司的将领与军士独得皇帝优待,可以在「髀间雕青」,即为大腿刺青,如此这般便可着常服当差,也算是给了个体面。

  苏芷仍记得她是个姑娘,初次上承天门上值,是柳押班替她雕青。

  屋里烧着地炉,柳押班还给她拿了一壶梅花酒壮胆暖身。

  她帮苏芷褪下裤裙,手执刺具,同苏芷道:「你想好了吗?真要雕青吗?姑娘不比男子,身上多了雕青纹样,不是英武象征,而是讨人嫌。往后嫁了人,夫家也会嫌弃。」

  苏芷哂笑,「多谢柳押班提点,可惜卑职一根筋,还是要入皇城司。若是婚嫁不畅,往后也不必再嫁人了。」

  她决心步父亲老路,为天子肝脑涂地,这样一来,她彷佛同父亲的志向一致,就能离父亲更近一步了。

  苏芷没和任何人说,即便她不记得父亲的模样,她也很想念他。

  这一点,同她父亲素未谋面的沈寒山,永远不会懂,他只是一个外人,不配同她交心家事。

  苏芷默不作声,她总不能说,她的番号在腿间吧?自己也没大胆到在沈寒山面前宽衣解带。

  可是沈寒山不懂这点,他是真醉了,缠人得紧,一味追问:「难不成你没有吗?」

  「怎么可能没有?那可是欺君之罪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为何不让沈某瞧一瞧?难道这也是皇城司的机密?你同我的秘密……可太多了。」

  「沈寒山,你醉了。」

  「唔。」他不答话,只注视苏芷,幽深如春潭的黑眸一瞬不瞬。

  苏芷说不好,是沈寒山不知实情还是故意拿话调戏她?他一个谦谦君子浸渍肮脏官场多年,竟也学坏了吗?

  好在,沈寒山的烦人仅在那一刻钟,很快他就昏睡过去,没有逼迫苏芷道出真相。

  沈寒山自己吃多了酒,回来的苏夫人非要怪苏芷存心劝酒,嘴上数落,「沈家公子多好的人,你成日里欺负他做什么?」

  苏芷没说——娘啊,你闺女差点被他拿孟浪话戏弄了。

  谁都不信沈寒山是个小人,苏芷懒得争辩。

  还好沈府奴仆及时提灯寻来,这才将沈寒山顺利搀回屋里休憩,也堵住了苏夫人喋喋不休的训斥。

  苏芷忙到半宿,总算在一更天的时候躺到榻上,她沐浴更衣,看着腿上的那道雕青,心里五味杂陈。

  柳押班问她后悔吗?选了这样一条荆棘途。

  幸而苏芷从未后悔过。

  翌日一大早,苏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
  婢子心急火燎赶来苏芷屋里通禀,「姑娘,您快出来,府里来客了!是大殿下。」

  苏芷一听,忙出来相迎。

  她习惯在人前做男装打扮,柔顺的长发用玉簪小冠束起,身穿云纹青竹直裰,外披一件鹤氅。她畏寒,这是轻便又保暖的打扮。

  苏芷哪里敢让顶头上司多等,待她来到待客厅堂时,大皇子陈风才刚刚托住沏了沸茶汤的建盏。

  大庆国姓是「陈」,大皇子的名字温雅好听,人如其名,样貌亦是俊逸清朗。

  陈风很欣赏苏芷这个聪明能干的下属,欲将其栽培为自个儿的心腹。

  他起身,客套搀起行礼的苏芷,道:「今儿本是休沐日,我却扰你清梦,实在不该。」

  陈风很擅驭下,举手投足间尽显亲和温良。他是皇帝的嫡长子,自小得皇帝偏爱,故而皇帝登基后特赐华供殿供大儿子起居入住,故而人前,陈风也属「一殿之主」了。

  苏芷恭敬地答道:「大殿下言重了,想必是出了什么要紧事,您才会专程寻到卑职府里?」

  「不错。」陈风颔首,「过两月是上元节,皇上欲设国宴普天同庆,奈何昨夜刘副指挥来报,说是坊间传出『赤鱬作祟』一事,闹得人心惶惶。我唯恐兹事体大,波及国宴举办,特来知会你一声。望你能即刻寻出流言源头,平定民心。」

  大庆建国才十多年,局势刚稳,皇帝登基后为获民心,年年置办佳节国宴,实行仁政,还设立了皇城司为天子近臣。

  他们这些察子看似护卫民生,实则是皇帝眼线,专程伺察民事,安定人心,佐治都城,亦防止「逆反妖书妖言」流传天下,构陷诽谤新君。

  至少君民需和睦,国宴其乐融融,方能体现新国之昌盛。故而「妖鬼出没」一事可大可小,祸国乱世才出妖魔,皇帝英明神武,大庆绝不可能出邪祟。

  苏芷是皇帝以及储君手上最利的刃,无须陈风点拨,也知该怎么办差事。

  她作揖领命,「是,定不负大殿下与皇上厚望。」

  陈风满意地笑了,吩咐完差事却没即刻离开苏府,反倒气定神闲又品起茶来。

  苏芷不蠢,深谙官场之道,故而也没催,只静坐下首等陈风再说后话。

  半晌,陈风击掌,底下随行的内侍小厮便从廊外鱼贯而入,将几箱制作冬衣的上等皮草抬入竹骨照壁屏风内,虽遮掩了大半,但从那毛尖出锋的程度便可瞧出俱是上品。

  苏芷自然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,她要是当好了差,得陈风封赏理所当然,事情还没办上峰的赏赐便撂下,无疑是斩断了她的退路。

  苏芷重重皱起眉头,正要推诿,「无功不受禄,大殿下这礼……」

  陈风知她误会了,忙道:「不必烦忧,不过是见你这几月一直操办要事,没用过授衣假。今年隆冬严寒唯恐你受冻,故而替你劳心了一回。只是些库房陈货,你留着吧。不早了,我还需回宫见父皇,先行一步。」

  「大殿下慢走。」

  苏芷还是相送了一段路,待她回府,仔细翻检这些昂贵兽皮才觉出哪处不对——她记得这条毛色光润的银狐皮,是皇帝在秋狩时特地赏赐给大殿下的,是眼下最时兴的货色,怎可能是压仓陈货呢?

  「芷芷。」

  思忖间,苏芷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嗓音,吓了她一跳。

  苏芷不耐地转身,原是沈寒山这个冤家串门来了。

  苏芷摆手,「我娘不在。」

  沈寒山以扇掩面,「沈某不寻苏婶娘,特地来寻你的。」

  「找我?」苏芷蹙起眉头,寒声问:「有事?」

  沈寒山不答,只摇着桃花扇浅浅一笑。

  他装模作样更惹苏芷心烦,昨夜落雪,今日融雪,这样地冻天寒的时节,沈寒山为了扮俏还执夏时纸扇增色吗?偏生他皮相上佳,再与季节格格不入的衣饰,在他身上都能起锦上添花的效用,反倒不落俗套。

  苏芷是忙人,懒得同他歪缠,正要出门办差,沈寒山却收扇拦住了她的去路。

  苏芷挑眉,「想打架?」

  「不敢。」沈寒山瞥了一眼屏风后头的节礼,揶揄道:「大殿下既探望臣子,怎不来沈某府里小叙?」

  苏芷一脸看傻子的眼神,「大殿下与我同司同职,不寻下属门上反倒找你吗?况且皇上不喜皇子同朝中大臣勾结。」

  沈寒山被她呛也不恼,只摆弄扇骨,慢条斯理地问:「既知如此,大殿下为何独独送你立冬节礼?」

  此言一出,苏芷哑然。

  确实,她不至于置办不起冬衣,若是大殿下真想因此前立功的事犒赏她,如今这个当口也未免太晚了。

  苏芷难得看了沈寒山一眼,问:「你话中有话,想说什么?」

  「一个男人,需用权与财诱惑,才好命其忠心追随;而要牵制一个女人却简单多了,情爱便迷了人眼,能将其收入囊中。」

  苏芷不傻,回过味来,沈寒山是说大殿下居心不良,想利用小恩小惠同自己有牵扯,拉她入营帐。

  苏芷耳尖生热,骂了句,「你胆大包天!妄议天潢贵胄!」

  她正要拿话压他一头,恍惚间却被沈寒山扯入怀中,扣住了口鼻,她瞠目结舌,脊骨发麻,震惊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  而沈寒山却不知自个儿此举有失分寸,反倒附耳同她喁喁私语,「嘘——此等流言可不兴传入瓦市,免得皇城司的察子将我押入大理寺诏狱。哦,沈某忘了,你就是官司衙门的顶头上司。」

  他在阴阳怪气,他是故意的!

  苏芷恨得扣住沈寒山腕骨,险些折了他的手臂,还是沈寒山皱眉喊疼,她这才悻悻然松手。

  苏芷下逐客令,「滚!往后别来我府里!」

  「你说的?」

  「对!」

  沈寒山莞尔,「近日民间瓦市里关于『赤鱬作祟』的传言,沈某已然命衙役前往查探,寻到妖孽藏身之所……」

  他说的消息,正是苏芷今日要命手下调查之事,看来沈寒山敢在苏家招摇,不惧她撵他走,是有备而来。

  苏芷深吸一口气,摆出好脸色,问:「沈廷尉辛苦,可否告知本司使有关妖孽的下落?」

  沈寒山笑咪咪地道:「我同芷芷关系亲厚,自然是知无不言。只是方才受了惊吓,臂骨也损伤了,故而一时想不起赤鱬去向。」

  苏芷好脾气,仍是笑,咬牙切齿,「你待如何?」

  「沈某素来知晓皇城司的官吏武艺高超,出入斗场总不乏伤筋动骨,想必疗伤也很有心得。这么着,芷芷若是替沈某治好手伤,我缓过神来,当然就记起邪祟要事的相关线索了。」

  好啊,这厮蹬鼻子上脸,尽给她添堵!

  她当然是……忍他一回了。

  室内,曦光透过格子门上的方眼映入漆桌,亮堂一片,苏芷拿了个白玉髓滚轮放茶炉子上煨烫,帮沈寒山隔衣化淤镇痛。

  要她说,先前下手分明没多黑,偏生沈寒山娇气,跟个娘们似的,还要她耐心来哄。

  他只是想磋磨她,并不是当真受伤,奈何自己有求于人,自然不能同此前那样硬气。

  苏芷躁郁渐生,不耐地问:「好了吗?」

  「唔……快了。」沈寒山乐在其中,一直噙着温文的笑,隔了一阵子,他启唇道:「我记得你府上有紫笋茶,若方便,命童仆送些来给我尝尝。」

  紫笋茶乃是贡茶,苏芷这两年也只得了几十斤,自个儿吃或是招待贵客尚且不够,哪里有沈寒山的分?

  苏芷装傻充愣地道:「你怎么会知道我府里有紫笋茶?」

  沈寒山义正辞严地道:「前些日子沈某自称近日置办年节吃食,捉襟见肘,府里都不曾买新茶来吃,还特地同皇上讨过一斤半两的紫笋茶叶,奈何皇上数月前将存货俱赏赐于你,命我同你讨要便是。这算皇命,不可违抗。」

  不论沈寒山说的是真是假,话既已讲出口,苏芷总不能去皇帝跟前核对虚实,况且沈寒山此人圆滑世故,看似勤勉清正,实则也很懂谄上骄下那套,他对皇帝说些俏皮话来博取好感,实在不算什么很新鲜的事。

  欺善怕恶的主,成日想法子折腾她!

  苏芷拒绝得寸进尺的某人,「统共就几斤,我自个儿还没吃呢,哪有你的份?」

  闻言,沈寒山垂下浓密的眼睫,落寞道:「唔,我原以为同芷芷的关系超乎寻常,比旁人亲近些,原来也不过如此。」

  「我……」

  他自嘲一笑,望向门隙外的素白庭院,喃喃道:「罢了,既是如此,我又何必巴巴的来助你。往后,咱们各司其职便是……」

  话里的意思就是,他也不想当老好人,给苏芷送信儿了。

  苏芷被他折磨得全无法子,只得咬牙高声朝外嚷道:「一贯,给沈廷尉烹紫笋茶汤来。」

  一贯是苏府养的仆役,平日专门干些外院扫洒的活计,他一听苏芷传唤,遥遥应了句,「欸!姑娘同沈廷尉稍待片刻,小人速来。」

  折腾了半晌,沈寒山总算心满意足吃到了茶,他扭了会臂弯,确认四肢无虞,这才施施然同苏芷道:「沈某往常守礼得很,绝不会占姑娘便宜。如今同芷芷亲近,不过是知道芷芷巾帼不让须眉,因此才摒弃那起子繁文缛节,同你似男子般相处。」

  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!苏芷的耐性已然达到谷底,她忍无可忍,重重放下建盏,高声道:「沈寒山,你到底有完没完?」

  「完了。」沈寒山气定神闲地答了句,「多谢芷芷今日款待,沈某得偿所愿,也乐得助你一臂之力。」

  此话一出,苏芷再想发作也只得偃旗息鼓,静候下文。

  不知是沈寒山太了解苏芷,还是他擅于察言观色的缘故,总能在她即将持刀伤人的当口出言制止她的冲动。

  苏芷也不是蠢人,论官阶,她低上沈寒山许多,她敢对他放肆,全然是秉持两人自幼相识的关系……这样讲起来,显得她同沈寒山多熟一般。

  什么若有似无的小情绪被她自个儿撞破了,苏芷没了底气,一时间连话都不想说了。

  沈寒山不知苏芷为何忽然静默,只当她沉得住气,正等他开腔。

  再戏弄下去,惹恼她也失了乐趣,沈寒山弯唇,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微翘嘴角。

  他同她道:「相传赤鱬乃是《山海经》中记载的人面鱼身的精怪,声似鸳鸯,食之可祛除百病。沈某头一次听见赤鱬,乃是从冯少廷尉那处得来的消息,西市有一座荒废多年的民宅近日闹了鬼,有勾栏的舞拍赶趁人没钱住客邸,专程翻进这些无人居住的民宅里过夜,节省房钱。也就是那一夜——」

  月黑风高时,舞拍赶趁人一爬入宅院,就见庭院里一处空荡水井被月光照得砖面发白,他中蛊似的朝井口靠近,一寸又一寸移动鞋履,朝前挪近。

  有什么在勾引他的神魂……是月色吗?还是这恼人的寒风?好似山精野怪在荒院里呜咽一般,此消彼长。

  明明什么都没有,可是赶趁人却着迷一般把头伸入井里……

  「呜——」曼妙的歌声自黑黝黝的井中传出,吓得赶趁人连连后退,跌坐在地。

  那井里翻涌出一团又一团乌黑油亮的发,最后探出一个头颅——微笑的眼眸,低垂的柳叶眉,樱桃似的血唇。

  她浑身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中,最终攀上井沿。

  夜风萧瑟,那样冷的天,女人却赤身裸体,她周身俱是濡水的鱼鳞,就连黑发都被井水浸成一络一络的,紧贴骨珠圆润的脊。

  是精怪!是赤鱬!

  赶趁人被吓得尿了一裤子,屁滚尿流的逃离此地。

  「呵。」沈寒山忽的凑近苏芷,在她耳边低笑一声,引得苏芷毛骨悚然。

  苏芷搓了搓手臂,怒瞪沈寒山一眼,「你装神弄鬼做什么?」

  沈寒山眨眨眼,语气颇有几分无辜,「不过是想让芷芷身临其境,更明晰此等怪力乱神之事罢了。」

  他总有歪理,话术一套接一套!

  苏芷没闲心同他耍嘴皮子,只问了句,「那荒宅的住址你知晓吗?」

  「你要去一探究竟?」

  「当然。」

  「不怕吗?」

  「有什么好怕的?这世上并无鬼神之说。」

  「是吗?」沈寒山玩味一笑,「芷芷若是前去捉妖,好歹捎带我一程。」

  苏芷没想到他也要凑这热闹,皱眉问:「你跟去做什么?」

  「若你捉妖有功,沈某为你提供紧要线索,总要揽一份酬劳来;若你不幸丧身妖口,有旁人在侧也能帮着打点后事,传话给家人收一收尸。」

  苏芷呼吸一窒,「你就不能盼我点好?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,不必这样咒我吧?」

  听得这话,沈寒山沉吟,「你是要从我这位青梅竹马长大的公子这儿筹谋些好处去吗?」

  「倒也不是这个意思……」

  「沈某知道,地府底下亦有孤魂野鬼欺善怕恶,许是会欺辱无人庇护的新鬼。」

  「你想说什么?」

  「倘若芷芷当真要我为你考虑,不如在你被妖怪害死之前同我婚配。这样一来,好歹入地府时你还能狐假虎威说一句,你上头有人。」沈寒山抬指戳了戳天,示意他便是她尚存于世可祈求的佛子。

  苏芷听懂了他话里的戏谑之意——他是想说,他作为她阳间的夫婿,可不就算(地)上有人,能罩着她吗?

  配阴婚,不晦气吗?亏他想得出来!

  沈寒山说的笑话实在太吓人,饶是苏芷这样全然不怕鬼神的铁胆娘子也一时没忍住,置办了一些纸钱火烛以及桃木剑狗血黄符纸来辟邪。

  大庆都城分三大区域——大内宫阙以及内外两城。

  自宫城朱雀门以外是内城,地皮矜贵,寸土寸金。能在内城盘下商铺与院落者,非富即贵。品阶低的官吏即便家中有钱,也不敢肆意居住于内城,生怕日常起居冲撞到上峰,抑或是家人仆役不知变通,犯了达官贵人哪处忌讳。

  苏芷心道,平日那些小官小吏,在宫中低声下气讨好上司便吃了一肚子气,若是下值后还要同街坊邻里赔笑脸,从早到晚做小伏低,这日子哪里过得顺心呢?倒不如去外城购置一处宅院,地皮价低一些,铺张奢靡一些也无人管束,周边住户俱是平民,就自己一个高官,小日子岂不美哉。

  当然,也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商贾斥重金买下内城宅院,就为了让门下商籍子弟也濡一濡书香气,好应举出仕。皇帝仁慈,改了科举制度,如今商人子女也可考科举光耀门楣。

  沈寒山说的西市便是在外城最边缘,较为鱼龙混杂,贩货的流民与胡族时常带货来瓦舍售卖,内里还设有表演傀儡戏与杂技的勾栏与乐棚。因无人管束,那处也是流言蜚语流通最快的地方,苏芷时常乔装打扮成普通客人探听检察民生。

  西市热闹归热闹,却不适合高门贵女前去一探究竟,以免小贩与货郎放浪形骸,冲撞了贵人。

  说起这个,苏芷就曾经出手救过殿中侍御史家的姑娘。

  那位姑娘胆大妄为,借了表兄的新衣扮成男子,带上婢子偷跑到西市玩耍。她一个女儿,眉眼都不知用烟墨画粗,那些流民摸爬滚打多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,怎瞧不出来她的真身呢?见姑娘俏丽,自然起了歹心。

  好在苏芷日常便是奉皇命监管坊间事,骑马过街时施以援手,解救了那位姑娘。

  许是苏芷那日着飒爽窄袖骑装,蛊惑了姑娘的心,一回家便非要以身相许,同父亲哭着喊着嫁她这位恩公。

  只可惜姑娘芳心错付,又没盼到恩公来家中,终日郁郁寡欢,对外声称若是不能嫁苏司使便绝食一月。

  事件的结局也不甚新鲜,这位姑娘娇生惯养,还没饿上两顿就被猪脚煨笋的香味吸引,放弃辟谷重回人间。

  这趣事被刘副指挥学来给苏芷听,当时她思忖半天才记起那位得她扶危救困的姑娘是哪号人物,一时语塞,心道:有没有一种可能,她俩没成好事,是因她乃女子?

  第三章 逛街查案两不误

  是夜,苏芷同沈寒山一道奔赴西市。

  据沈寒山所说,赤鱬总是子时现身于荒宅之中,太早去设下埋伏,容易打草惊蛇,倒不如逛一逛瓦市。立冬夜赶巧有灯会,凑一凑热闹也无妨。

  沈寒山说的话有理有据,苏芷很难反驳,可她总觉得这厮居心叵测,没安好心。

  苏芷蹙眉,「若是如此,为何不早点告知我?早知道这么晚才来办差,我就在府中多待几个时辰了。」

  沈寒山无奈地道:「芷芷就当我约你出门一块儿观灯,不好吗?你成日闷在府中也不知休憩,早晚要累坏身子的。」

  苏芷这才明白,沈寒山故意拿此事当诱饵,邀她出门游玩。

  来都来了,总不好再策马回府,苏芷只得黑着脸,默许沈寒山当引路人,陪他赏灯。

  瓦舍不仅有茶坊酒肆还有妓馆,屋舍鳞次栉比,飞天的彩画檐角悬一排红纱栀子灯,又有阳春白雪鼓乐传来,满是奢靡绮丽的气象。

  若是清正文人,见了这样的景象都要掩面离去,偏生沈寒山好似拈花惹草的个中老手,嘴角自始至终带着暧昧不清的笑。

  苏芷心里对沈寒山的鄙夷更甚,好几次欲言又止。

  还是沈寒山发觉出她的异样,侧目问:「芷芷有何指教?」

  苏芷撇嘴,不屑地道:「你去过妓馆?」

  「没有哦,沈某洁身自好得很。」他略看了苏芷一眼,话中有话,「此身还未被将来妻子享用过,怎能先行便宜外人?」

  他这算是说荤话了吧?就算不把她当女人看,也没必要同她说这样的房中话吧!

  苏芷咬牙,「谁问你这些了?」

  沈寒山颇无辜,「我还当是芷芷好奇……」

  「好奇个鬼!」

  苏芷懒得理他,大步流星朝前走去,独自一人先逛夜市。

  没多时,沈寒山追上来,他揽住垂落的白雪梅花纹衣袖,纤长指节抻到苏芷面前,递上一支银花枝托白玉兔簪子。

  苏芷不明就里,「做什么?」

  「芷芷,这支簪很衬你。」

  他这一派温和的举止,却触了苏芷霉头,她忍不住抽出半截腰刀,冷声斥责,「沈寒山,你把本司使当寻常姑娘看,想死吗?」

  她此举太过僭越,不该对上峰动粗,可是沈寒山一再卖乖挑衅底线,是可忍孰不可忍。

  沈寒山落寞收回发簪,「不要便不要,缘何动刀动枪的,伤同僚间的和气。」

  他头降太快,苏芷只得压下火气,「嚓」的一声,弯刀入鞘,锋芒尽敛。

  苏芷不愿同沈寒山闹得太过,好歹两人都同朝为官,她思索一番才道:「沈寒山,我同你没有什么亲友情谊,故而开不起玩笑。我知你把我当同僚,赠簪不过好意,可我也是女子,赠我发饰亦有结发之意,往后莫要拿我寻开心,明白?我忍你一回尚可,却不能次次容你。」

  言下之意是,再同她胡乱玩笑,她真会砍人的。

  岂料沈寒山只是凉凉望她一眼,低喃,「沈某可是很守礼的,亦晓得人情世故,倒无须芷芷点拨。」

  说完这句,再无后续。

  苏芷细细一品,觉出一丝不对——沈寒山是什么意思?说他世事通达,也知送簪的含义?既然如此,他还敢赠簪给她?疯了吧!

  好在沈寒山的绵绵情谊不过一瞬,他知苏芷不要,便考虑将其赠予苏夫人。

  此举打消了苏芷所有绮思,他果然没把自己当可婚配可亲近的姑娘看待。

  苏芷拦不得他,只道了句,「我娘还爱吃柳氏桂花糕,你若要送年节礼,记得多置办些她爱吃的小食,投其所好。」

  「多谢芷芷告知。」他又恢复一派没心没肺的倜傥文人姿仪,进退有度。

  这两年坊间没了宵禁,即便是子夜,街巷还有稀稀疏疏的人。

  夜里又下起雪絮,好在苏芷披了一身狐裘不怕受冻。

  眼看差不多得去荒宅缉凶了,临走前沈寒山却非要寻一间粥铺吃豆沙加糖粥。

  苏芷拗不过他,只得耐着性子陪他吃喝,两人并一桌分食了一锅粥,刚给了店家粥钱,巷弄里便有打更人被吓得连滚带爬冲出巷子。

  他认出苏芷腰间佩的弯刀,忙跪行至她面前,「大人!有、有鬼啊!」

  苏芷同沈寒山对视一眼,知道是荒宅的精怪现身了,忙使一招飞燕掠空,踏檐而去。

  公务当前,苏芷顾不上羸弱书生沈寒山,任他在后头紧赶慢赶追着,自生自灭。

  苏芷翻上屋脊四下远眺,总算藉着月光看到一处黑漆漆的荒院里有人影攒动,想必那便是这些日子装神弄鬼的赤鱬了。

  苏芷一个飞身,稳当落入庭院,弯刀已然抽出,宽大的刀身倒映着她凛冽的眉眼,杀气腾腾。

  「扑通」一声,只见一名乌发女子坠入井中。

  「等等!」苏芷欲出手救人已然来不及,井底乌漆嘛黑瞧不真切,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  若是不慎坠井定会有女子惨叫,可是她悄无声息投井好似一心寻死,抑或是为了归家而躲避穷追猛打的自己。

  这口井是女人的家吗?怎么可能!又不是真的住在荒宅水井里的女妖……

  思忖间,沈寒山以及打更人已然行至院内。

  沈寒山焦急地喊道:「芷芷!」

  苏芷冷道:「我在这里。」

  「我还怕你出事,好在你安然无恙。」他朝她笑,苏芷却没心思回应。

  而打更人一见这口井便吓得浑身发抖,喃喃道:「两位大人,小人亲眼所见,那赤鱬就是从这口井里爬出来的!小人本来也不信邪,方才打更时忍不住朝院子里探头,正好对上赤鱬的眉眼!她不会记得小人,来谋害小人的命吧?」

  打更人其实也没看清楚赤鱬到底长什么样,可井口还残留湿漉漉的水迹与满是腥臭的鱼鳞,可见是真撞了鬼!

  他越想越毛骨悚然,脑海里已然幻化出一个青面獠牙的精怪,怕得都要哭出来了。

  苏芷听得不耐烦,她微微蹙起眉头,目光落在一处的手摇水桶上。

  见状,沈寒山挑眉,问:「芷芷想下去一探究竟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那我和更夫在上头帮你拉绳,护你安危。」

  「多谢。」

  苏芷斩断水桶上的麻绳,将之系在腰间,她双足大开,蹬着井壁缓步而下。

  她并不是无所畏惧的强人,也会怕鬼怪,只是比起临阵退缩,她更想查明真相。

  苏芷一寸寸往下挪动,每当绳索拉紧,沈寒山便会适当放下一寸。

  沈寒山的性子太温吞了,一点一点扣着她行进的范围,可从另外一个层面来想,至少他确实言出必行——他在护着她。

  想到此,苏芷作罢,不同他计较太多。

  这井不算深,才两丈出头,鲜少有井打得这样浅,不多时,苏芷鞋尖便沾到了井水。

  她朝下望去,月光不足以见底,只能嗅味判断井底有没有人。

  若是那女人投井而亡,此时水面必有浮尸。偏偏她抬脚试探,底下空无一人。

  去哪儿了?总不至于是幻觉吧?

  不可能!她明明亲眼瞧见那女人坠井,可女人凭空消失了……

  总不至于真是精怪吧?

  苏芷朝上喊,「拉我上来!」

  沈寒山侧耳倾听苏芷的吩咐,同打更人合力把她拉上来。

  苏芷累出一身热汗,气喘吁吁地道:「人不见了。」

  打更人既惊恐又笃定地道:「我说吧!真是鬼!」

  苏芷不理他,继续同沈寒山道:「人在水下至多潜半炷香,超过这个时间便会窒息而亡。若她不是精怪,是活生生的人,那这口井底下必然有供她藏身的露台或是出水的暗道。」

  沈寒山若有所思地答,「你如何知晓人至多憋气半炷香?若有天赋异禀的神人……」

  「不可能。」苏芷抿唇,「你听说过『贴加官』吗?我有幸观过一回刑,即便是濒死之人再如何挣扎也难能熬一炷香。」

  沈寒山自然知晓何为贴加官,这是一种比水刑还要残暴凶恶百倍的酷刑,需司刑卒将桑皮纸盖在犯人脸上,口含烧刀子喷向纸面,待纸张受潮软化紧紧覆于人脸后,再搭上下一张纸。不消说也知受刑人该有多煎熬,偏生手脚被缚,叫天不应入地无门,只能活生生等死,气息会一寸寸收在口鼻,一点点没了声息,

  苏芷这个姑娘家早已练得铁石心肝,冷眼旁观这一切。

  她不惊不惧,是天性如此冷情,还是不得不为之呢?沈寒山忽觉苏芷身上有诸多耐人寻味的小心思,蓦然勾起唇角。

  他毫不掩饰的揶揄笑意惹恼了苏芷,狠狠瞪他一眼,「你笑什么?」

  她有什么可让沈寒山耻笑的地方吗?是她出丑了吗?

  沈寒山答非所问:「你不怕吗?」

  「什么?」

  「不怕死人吗?」

  苏芷抿唇不语,谁会不怕死人呢?可若是以死罪惩戒几个凶犯便能护住万千百姓,她愿意当那个手眼通天、作恶多端的坏人。

  沈寒山见她不答,也不逼问了。

  苏芷缓过气来,说:「我还要再下井一次。」

  沈寒山蹙眉,明白她的用意——苏芷是要潜入水底一探究竟。

  只是这样地冻天寒,她又浸水失温,极有可能会有危险。

  沈寒山道:「不妥,天太冷了。」

  「你在阻挠我办公吗?」

  「没有。」

  「既没有,那便放我下去。」说话间,苏芷还将身上的狐裘除下,只留下一袭便于行动的窄袖圆领袍,「狐裘泡水发涨,恐怕你们难以合力拉我上来,这样穿轻便。」

  沈寒山颔首,「罢了,你心意已决,再拦又有何用。我只一句叮嘱,你入水前先同我知会一声,差不多半炷香后我会拉你上来。」

  「好。」苏芷点头。沈寒山这个安排极好,她可无后顾之忧入水了。

  「好了,不耽误你缉凶了,放心下井吧,我且护着你。」

  苏芷本要嘲沈寒山口出狂言,他一介羸弱文人拿什么护她周全?可转念一想,好歹算沈寒山的一番好意,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。

  苏芷似方才那般下到井底,地底水寒,古来便有用不起冰的小户拿井水给瓜果保鲜,如今是隆冬,她又要入彻骨寒潭,不可谓不凶险。

  苏芷咬紧牙关,还是拚命一把,钻入水中。

  井底水深,稍稍往下潜游一阵,苏芷摸到一处狭缝,想来地下水便是从中流出,奈何狭缝窄细,仅有半臂宽,塞入童子尚可,依她骨架却是太艰难了。

  就在苏芷一筹莫展之时,她摸到了一条绣满鱼鳞的布条,这块布应该是有人挤入狭缝时,被嶙峋的石壁撕扯下来的。

  苏芷茅塞顿开,那赤鱬定然是钻入狭缝里不见踪迹了!暗道在里头!

  苏芷想,她已经找到赤鱬的巢穴了。

  还没等苏芷潜出水面,腰上的绳索已然施力,疯了似的将她往上带。

  苏芷浸没在水中的时候还好,如今暴露在水外,湿濡的衣料如同鱼皮一般紧贴在肌肤之上。那些密集的罗布线网不住吸收她的体温,身子骨一寸寸冷下去,待温热降到极致,苏芷的四肢已经没了知觉,她还是凭藉本能紧攥住布条。

  苏芷的双膝曾在一次任务里受过重伤,郎中吩咐过绝不能受寒,否则内伤复发,双膝会酥麻,疼痛无比。

  往日苏芷都会戴上厚内胆护膝,今日为了入水,她特意解下了。

  罢了,能查到线索,受一丁点苦头又如何呢?她这般想着,缓缓上升。

  待苏芷见了月色,银辉落满衣。

  她唇瓣失去血色,朝沈寒山牵唇一笑,「看,我找到了罪证。底下不是妖,而是人。」

  此时苏芷只觉如坠冰窟,冷得发颤,她原以为会得到沈寒山赞许,抬眸却见他那寒潭一般的冷冽眉眼。这厮怎么了?他是鲜少动怒的。

  苏芷不懂,下一瞬,她肩上披了狐裘,连衣带人被沈寒山搂到怀中。

  苏芷震惊,正欲挣扎,可温暖侵袭她,如春风拂面,一下子令她失了力气,这才感受到膝上传来一阵阵切肤之痛!

  若不是沈寒山打横抱起她,恐怕苏芷要出丑,在黎民百姓前膝跪至地。

  这天实在太冷了,若是身子骨弱些的人,少穿一件襦裙吹吹风便会染上风寒,偏她有骨气,不顾旧疾脱衣入水,还逞强行事,没冻死都算命大。

  沈寒山凉凉地问:「芷芷,你这双腿是想废了吗?」

  苏芷没力气同他争辩,冰冷的额头抵在沈寒山的肩臂上,低语,「一时忘记旧伤了。」

  「是吗?」沈寒山叹息,「芷芷,你果真不擅说谎。」

  「不论如何,多谢你。」苏芷感激沈寒山搀扶她一回,她还不想把软肋暴露给旁人。若是让人知晓她膝上有破绽,恐怕往后要避险就没那样便利了。

  沈寒山一向注重仪态,休沐在家时,夏日着春山烟雨纹样广袖圆领袍,冬日便披秋江待渡纹样雪狐毛长褙子。

  因他姿容总倜傥不群,坊间还有「韶秀沈郎君」的美名,在朝中引起过一时风尚,不少文臣跟他学穿衣。

  那时苏芷还嫌沈寒山小家子气,眼界狭隘,成日里专注外在琐碎事,如今她得了沈寒山的好处,又觉得他这人虽手无缚鸡之力,不够英武,人却还算好心眼,值得一交。

  夜里落雪地滑,沈寒山不知是维持男子气概,还是真的孔武有力,居然能抱起苏芷走一大段路。

  苏芷见他衣摆滚边卷雪,不止一次劝告,「我已经好了,自己能走。」

  沈寒山却直接拒绝,「怎么?芷芷是瞧不起沈某吗?」

  确实瞧不起,怕他在逞强,嘴上却不好意思讲。

  罢了,何必辜负人好心。

  苏芷难得闭了嘴,不同他呛声。

  沈寒山怕她睡去,絮絮叨叨,「你那块布是从水里捞上来的?」

  苏芷轻声答,「嗯,井底下有一个石岩狭缝,想来就是暗流入口。我猜测假扮赤鱬的人是穿过这道狭缝逃走了,里头一定有其他出口。」

  沈寒山问:「你进不去,是吗?」

  「对,入口仅有我半臂长,想来孩童才可钻入。但我看到过那个长发女子,她的身材分明没有那样瘦小……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」沈寒山一笑。

  「什么?」

  沈寒山道:「你记得吗?赤鱬一事,起初便是从勾栏里的赶趁人口中流出,擅杂技走线的赶趁人中不乏有懂缩骨逃笼之能人……」

  他这样一说,苏芷就明白了。赶趁人是江湖异士,不少人从小便要练踏木拨盆等特技,樊笼逃生也是节目之一,一般擅长表演此类戏码的赶趁人,都是自小便练过肩、臂骨挪位之术。

  「你疑心这事儿是有人作贼喊捉贼?」

  「谁知道呢?」

  「可是,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?」苏芷不明白了,就为了传出一个「老宅闹鬼」的流言?

  沈寒山却高深莫测地道:「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此句出自《六韬引谚》,老学士们果真深谙人心。」

  他借古语来打哑谜,听得苏芷昏昏欲睡,最终她还是熬不过困意,倒头昏睡过去。

  隐约间,她似乎感受到沈寒山身躯一僵。

  再醒来时,苏芷被苏夫人告知,皇帝有旨,苏芷这回因公染病,特许她在府里休养几日,待伤好齐全再复职。

  苏芷仍记得那夜沈寒山的救助,满心对此人的感激,谈起他也不似从前那样恶言相向。

  直到陈风告知她,沈寒山趁她病重,独自领衙役上西市缉拿懂缩骨之术的赶趁人,又从第一位撞鬼者的口中逼问出赤鱬的来处。几番查探之下总算破了此案。

  原来,这一起「赤鱬作祟」的案件,全是楼店务同赶趁班子联手设下的阴谋。

  那一座荒院位置好,只是价格过高。楼店务的贩子想买下院子,再倒手卖出去大赚一笔,故而想出了「利用诡事毁小院名声」的昏招,藉以降低房价。

  如今被沈寒山识破计谋,不仅算盘落空,店门也要查封。

  此案告破,龙颜大悦,而大理寺卿沈寒山领了全功。

  苏芷听到这里,面上温文的笑容一瞬息悉碎。

  原来,沈寒山同她一块儿查案,不是想助她一臂之力,而是想抢她头功。

  好啊,好一个沈寒山!看她寻到机会,弄死他!

  苏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,膝上刚好了些,翌日便要回去当差。

  她前脚刚至皇城司衙门,后脚就有柳押班亲近的小殿直朝她挪步,仔细送来一双绿地花瓣联珠对图纹锦厚兔毛护膝垫子。

  苏芷摸了摸软垫紧密的针脚,知晓这是出自柳押班的手,她如同长姊一般照料苏芷,是个面冷心热的人。

  苏芷心里头熨贴,再抬头,正对上柳押班那素净的眉眼,苏芷笑道:「是您做的护膝吗?」

  苏芷曾是柳押班的下属,故而如今升了官,待她仍一如过往的恭敬。

  柳押班颔首,「你的腿伤还好吗?怎么不多养两日?」

  柳押班作为伺候皇帝笔砚的御侍女官,比寻常妃嫔明白朝堂事,往常也只需侍奉帝后,是内宫里最尊贵的女官。

  她听闻苏芷受伤,忧心忡忡,才办完了手上差事便请了皇后恩旨,给她送礼来了。

  「我都好了,劳您费心。」苏芷憨笑一声,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孺慕。当初她在宫闱之中举步维艰,多亏柳押班的提点与照应才有今日的造化。

  有人说柳押班同她交好是藏了私心,借苏家的功勋得一个左臂右膀。可唯有苏芷知晓,她待自己真如亲姊妹一般,柳押班不必靠她协助已是尊贵内臣,无须她锦上添花。

  「那就好。」柳押班松了一口气,同苏芷一道进屋。

  许是照顾苏芷膝上的寒症,屋里的炭盆也烧旺不少,苏芷嫌热,解开肩上的狐裘,柳押班却悄无声息捻来,替她盖上了腿。

  狐裘织有内胆,皮毛茸茸的,卷着火盆上涌的热气,下肢一会儿便暖和了,苏芷也不知,如今是她的身子热些还是心热些。

  苏芷同柳押班私下说话忌讳不多,语气里也难得带一丝亲近,「何必这样仔细,早前再重的伤都受过,这些小病小痛实不算什么。」

  柳押班淡淡瞥她一眼,道:「如何不妨事呢?年轻时仗着一腔孤勇闯荡,老了衣锦还乡便受罪了。那些得来的『功勋』后头得吃多少苦,在无数个雨天雪地里,冷暖自知。」

  这话明面上是说苏芷如今不顾身子骨操劳,老了得有风湿骨痛的慢性病症;暗地里却在敲打她,如今不管不顾吃的苦,待刀卷刃了、不趁手了、抛诸脑后了、主子家不惦记了,那时才知后悔呢!

  同样的话,其实沈寒山也说过,只是苏芷不耐烦听,如今柳押班讲过一回,她倒是受用非常。

  见苏芷听话,柳押班放下心来,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,挪到苏芷面前,「不只我挂念你,赵都知亦然。这是他私下服的药,专治膝伤。咱们行男子拜仪便是,他是宦臣,从小太监就一路跪起,这里头说来都是苦泪,倒也算有经验了。」

  苏芷明白赵都知如今成禁廷大能,再也不把往日的凄苦摆明面上说,能这样忆苦思甜拾掇出一份护膝药方子,已经是极为偏疼她了。

  苏芷感激同僚间的热心肠,这几日被沈寒山捷足先登抢去头功的心伤,也在围炉谈话间缓解不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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