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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✿ 6月试阅 ✿] 一竿风月《半月妻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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腐爱 发表于 2021-6-7 18:01:4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


书名:《半月妻》
作者:一竿风月
系列:蓝海E106701
出版社:新月文化
出版日期:2021年06月16日

【内容简介】

四年江湖浪荡,一身铜臭的公主再回京城,昔年的呆书生已成冷面阎王……
杜誉:陌上花开,可缓缓归矣;陌上花谢,娘子,该回家了。

四年前她泅水逃婚,上岸时被恰好在岸边洗砚的杜誉撞见,
她一句「你已看过了我身体,需对我负责」,他便傻傻地应好,
任凭她吃他、喝他、使唤他,他都毫无怨言,可最后她却抛弃了他……
四年后,她化名马姓书商回京找书刊印,不想意外卷入命案,
她大叹倒霉的当下,却发现主审官竟是当年的呆书生杜誉!
这下好了,当初睡了他就拍屁股逃了,如今落入他手,她肯定没好果子吃,
然而他却像是忘了她一般,对她一切公事公办,
该问案时问案,该使唤她时使唤她,就连遇险也要拖着她,不让她逃……
等等,他这反应不对啊!谁没事会拚命使唤还调戏犯人来着的,
再观他的所作所为……难道说这厮已然猜出了她的身分?


  第一章 旧人互不识

  冯花朝再回到京城,已经是永兴四年的春天。

  春阳下的红袖招,大红绸子挂出一片与天地争辉的热闹,才傍晚已然遍地珠翠摇曳、笑语莺声。

  身着男装的花朝迎着一阵香风迈入门中,一个遍身绮丽的中年美妇立刻向她迎来,「公子许久不来,让奴家想得紧!」

  在京城做生意果然头一桩是要脸皮厚,花朝啧啧望着楼内的奢靡景致,扇子在手中轻轻一敲,淡淡一勾唇角,「妈妈说笑了,小生是头一回来。」

  美妇璀璨的笑在脸上稍稍一滞,却立刻如水纹般漾得更开,还伴着「咯咯」笑声,「公子这样的俊俏人,奴家定是在梦中见过,便当成现实相逢了,今儿一见还以为是久别重逢!公子上门也算是圆了奴家的梦啦!」

  这脸皮、这反应!花朝暗叹手下没这样的人才,浮上一笑,「妈妈前面领路,秦蟾秦少爷。」

  风流之地虽快活,花朝却消受不起,玩个几次就腻味了,今日来,单是为了生意之事,秦衙内为她请来了一尊大佛,这大佛只消抬抬金笔,抵得上她月余在京城的活动。

  老鸨将她领到秦蟾的小楼,花朝还未拾级而上便听见屋内笑语阵阵,此刻上去,撞见什么也不为怪,但看在银子的分上,她还硬着头皮上了楼。

  花朝推门进去,秦蟾闻见声响,立刻撒开搂着姑娘纤腰的手,笑着迎过来,「马贤弟你总算是来了!」一把揽过花朝的肩,「你不是要见漓江钓叟吗?我给你找来了!徐妈妈快再添些好酒好菜送上来,还有那花名册!」

  花朝装模作样地行礼,不动声色地离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,「秦兄。」

  「嗨,就你假正经,都到了这地方还一板一眼的。」秦蟾笑叹一声却并不以为意,迈开大步当先回到座上。

  花朝这才有机会看清座上的另一人,那人看着约三十上下,面色青白,十分瘦弱,比身侧陪酒的女子看起来还要消瘦,穿着一件半旧的道袍,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,道袍袖口处磨了边,似乎还拉了个细小的口子。

  花朝的目光往那边一扫,那人立刻翻转了个手,将磨边破洞的那面袖口藏住。

  再不修边幅的人,基本的颜面还是要的。

  花朝忙垂下眼、趋步过去,「先生想必就是漓江钓叟,久慕大名,一直不得瞻仰,今日得偿所愿,是小子三生有幸。」

  漓江钓叟下巴微抬,斜睨她一眼,鼻孔出气,轻哼一声,算是见了礼。

  「嘿,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,这是我兄弟!给爷好好待客!」秦蟾本专心与美人玩乐,听见这一声哼,立刻拍案而起。

  花朝顿时明白他所谓的「请」是怎么回事,见气氛不睦,忙岔开话题,「先生怎么称呼,小子姓马,贱名二富。」

  「漓江钓叟」是个化名,善写侠客传奇,写的《岭南女侠》京中人人爱看,一书难求,但凡与刻版贩书相关的生意人,都想沾他的光,花朝做的便是刻书、贩书的生意,只要能抱上这尊大佛,他何必费那劲,大冷天的候在贡院面前等落魄士子?

  漓江钓叟一看就知来得不情不愿,被秦蟾这么一喝,不得不勉强开口道:「敝姓童。」

  「原来是童先生!」

  「叫什么?我兄弟问你话呢。」

  秦蟾见他神色倨傲,又要发作,一掌将要拍下去,花朝连忙拦住,「秦兄不要动怒,这桌面硬实,拍轻了不够威严,拍重了手疼,随便说说话,不值当!」

  秦蟾收回手,皱眉自语道:「说的有理,确实有点疼。」

  花朝趁机向他左右使眼色,左右美人当即领会,凑上前替他捏手捏脚。

  秦蟾这才想起什么,道:「差点把正经事忘了。红袖招新进了一批美人,贤弟一会认真挑一挑。徐妈妈,徐妈妈,人呢?」

  花朝就知道他的正经事正经不到哪去,含笑应承,落了坐,转向漓江钓叟,「童先生如何结识秦兄的?」

  漓江钓叟轻叹,慑于秦蟾的泼皮耍横,正待开口,秦蟾却抢先道——

  「你们读书人做事就是喜欢婆婆妈妈!他叫童观,书一向请会贤书局刊的,我抓了会贤书局的当家打了一顿,那厮不禁揍,三两下就把他真实姓名、家住何方抖落了出来。这不,我就亲自上门请了他来。」

  「你打了会贤书局的当家!」

  「呃……打了!」

  「你知道会贤书局背后是何人撑腰吗?」

  「知道,那当家的自己说了,他是王庭用的甥婿。」

  「那你还打!」花朝只觉得自己额上青筋突突直跳。

  「打了。」秦蟾浑不在乎地道:「王庭用是尚书,我爹也是尚书,他不过是个表亲,我可是我爹的亲儿子。那厮欺负你,我早想修理他了!」

  闻言,花朝额上青筋跳得更厉害,「那你……你提我了吗?」

  「没提,放心吧!」秦蟾道:「我只说我兄弟被他截了几个话本子,我来替他好好出口恶气!」

  嗯,那就是提了。花朝刹那心如死灰,心道:这京城是待不下去了。

  说话间,徐妈妈已携一阵香风而至,身后跟着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姑娘。

  「秦爷,这些都是我们这拔尖的姑娘……」

  秦蟾一见姑娘来了,立刻抖擞精神,「好好挑,多挑几个,今儿都记我帐上……嘿,这个好!妈妈竟跟我藏私,这么漂亮的姑娘方才不带过来……」

  徐妈妈连忙堆笑赔罪,「婠婠先头正在别处应客,方才才回来,这不,一回来奴家就把她带来见秦爷了,秦爷可别冤枉奴家。」

  花朝顺着秦蟾手指看去,果见一少女婀娜玉立、清丽不凡,她微微一愕,也顺势一指,「那就留下她吧。」

  婠婠欠身行礼,莲步轻移到花朝身边,斜身坐下,举壶为花朝斟酒。

  徐妈妈将其他姑娘带出去,秦蟾一拍手,阁内丝竹再起。

  花朝顺势揽过婠婠细腰,婠婠微微一僵,旋即顺水推舟、半个身子倚上花朝,「公子眼生,是头一回来?」说着,端起酒盏送到花朝唇边。

  花朝就势饮下,唇凑到婠婠耳边,「姑娘也是?」

  婠婠一怔,旋即扬起一个笑,斟满一杯,「公子说什么,奴听不懂。」

  花朝垂目看她一眼,咬着她耳朵浅笑道:「姑娘身姿端庄挺拔,不是烟花巷中人。」

  婠婠笑意不减,「奴家道中落,流落此地不久,让公子见笑了。」

  花朝轻笑摇头,拉过她的手,迫她摊开手心,轻轻摩挲着,「红袖招的姑娘个个琴技高超,姑娘指尖没茧、指心有茧,这只手不是弹琴的,是握刀的。」

  闻言,婠婠脸色微变,勉强维持笑意,「奴若是握刀,公子这么说,不怕我杀人灭口?我此时动手,公子可连叫都来不及……」

  花朝笑笑,将她手翻过来,「姑娘手背肌肤细腻,并非江湖漂泊之人,当是生在高门。涉险此地,想必是公门办案,公门中人岂可滥杀无辜?」见她笑意渐敛,又道:「我非但能猜出你是公门中人,还能猜出你是谁,姑娘,不如我们打个赌,我猜出你是谁,你待我走了再动手?」

  婠婠笑道:「公子怎么知道,我们不是冲着你来的?」

  花朝淡笑道:「你们若是冲着我来,我与你说了这么多,你早示意人冲进来了。」

  婠婠沉默,鼻翼轻轻翕动,片刻后忽而展颜一笑,「那公子便猜猜看。」

  「这不难猜。自先帝时起,六部中女官不少,刑部也不例外。但刑部差苦,侯门鲜有女子经此道出仕,但近几年我只听说一个——你是兵部王尚书家的姑娘。」

  婠婠含笑道:「姑娘聪慧机敏、眼力过人,不如来我刑部办案。」

  「姑娘过奖,那我猜对……」花朝忽然脸色微变,「你说什么?」

  「姑娘。」婠婠咬字清晰,「这赌是打不了了。你我不妨做个交易,你不言,我不语。」

  花朝并不否认,只是问:「我哪里露了破绽?」

  婠婠道:「喉头。男女喉头两异,姑娘为掩人耳目,做了假的黏在此处。作假之人手艺精巧,与真的无异,若非有心打量,很难看出破绽。只是那沾黏之物,你用的是牛皮胶,还是城南『千金庐』卖的牛皮胶。他们家的牛皮胶为除腥气,当中掺了佩兰,我嗅到这胶味,自然得多留几个心眼。」

  花朝展颜道:「王家鼻子吴家眼,说的原来是你,果然名不虚传……」

  「传」字未落地,忽地「嗖嗖」一阵风过,有利器破空射来,婠婠身子一翻,从广袖中抽出长剑格开暗器。

  秦蟾正醉心酒色却变故陡生,他惊叫一声,手中不稳,半盏残酒尽数泼于胸前。

  「马马马马……」

  「别妈妈妈了,快跑!」花朝不通武艺,但只要那刺客不是针对她,逃跑不成问题。

  她方才留心到那暗器是冲着漓江钓叟来的,有婠婠和刑部的人应付刺客,她要趁乱逃走并非难事,她可不想掺和进公门事中,方才以言语试探,也是为了谋个全身而退。

  婠婠身形俐落,手中剑光疾如电闪,但刺客也不是庸手,招招又快又狠。

  婠婠不可能独自涉险,门外肯定有刑部的人把守着,花朝这一冲出去,少不得要到刑部过个堂,她可不想和刑部打交道,四下一扫,当机立断向西窗奔去,这是二楼,跳下去最多折条腿,比送了命强。

  秦蟾已和他的小美人们躲到桌下瑟瑟发抖,婠婠仍和刺客斗得难舍难分,眼见似乎慢慢落了下风……

  跑!此时不跑,更待何时?

  花朝正这么想着,人刚至西窗,屋门便被人一脚踹开,两条身影纵跃而入,将婠婠自刺客剑下救开,局势立刻翻转,刺客以一敌三,左支右绌,渐渐不敌。

  「抓活口!」门口一个声音沉沉下令。

  花朝身子一震,这个声音……是他?

  门口话音刚落,三人身形齐头并进,手中利剑步步紧逼,刺客很快被逼入角落,眼见将要手到擒来,斜刺里忽又窜出一条身影,直扑刺客而去,手中一柄短刃微露寒光。

  刹那间,原本刺向刺客的三柄长剑突然转向,一击腕,一格匕首,一指前胸。

  「童观,跟我们走一趟刑部吧。」

  刺客取下蒙面布,向门口拱手行礼,「大人!」

  「这这这…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」秦蟾心有余悸,不敢从桌下爬出来,只颤声问。

  门口之人缓步入屋,「劳烦秦公子也跟我们回趟刑部,户部侍郎家的小妾被人拐带私奔,昨晚在城外被人杀了。」

  「杀了?」秦蟾一惊,一弹三尺,撞到顶上的桌子才反应过来,「户部侍郎家的小妾跟我没关系啊,我又没拐他小妾……你又是谁?」

  来人低头见礼,「本官乃刑部司刑司郎中杜誉,主办此案。因本案牵扯童生,今日之事,秦公子又是个见证,需得请秦公子随本官回部衙录个证词。」

  「你就是那个连中三元的杜誉?王庭用上赶着嫁女儿都不要的杜誉?」秦蟾从桌底下钻出来,一脸好奇和兴奋,上下打量他一眼后,拍拍衣襟,沉下脸来,故作老气横秋,「我早就想认识你了,既是你,我就赏脸走这一趟。」

  杜誉并不似被赏了脸,神色冷淡,郑重道:「秦公子慎言,王小姐闺中贤淑,不可污人清白。」

  「这里就咱们几个人,放心,没人会传出去!但贤淑你怎么不娶?王庭用自己丘八出身,他女儿定是个悍妇!」

  「你……」婠婠长剑一扬,越过杜誉,直指秦蟾。

  「你你……你干什么?」秦蟾见剑光掠到眼前,猛地一哆嗦,膝盖先软了三分,急急大叫道:「杜誉,管管你手下!」

  杜誉不疾不徐地侧目看了婠婠一眼。

  婠婠噙笑道:「大人,秦公子先说赏大人脸,后又出言不逊,我以为秦公子要将那赏赐收回去,不肯跟我们回衙门,一时情急,吓着了秦公子。秦公子大人大量,我一个悍妇,性子急些难免的……」

  「你你你,还不快把剑拿开!」

  「哎呀,怎么是好,秦公子这么一吼,我也吓了一跳,手僵住了,动弹不得。」婠婠笑道,剑尖学着秦蟾哆嗦的样子颤了两颤,似乎更危险了。

  见状,秦蟾又是一哆嗦。

  杜誉见差不多了,轻轻道:「好了王菀,别闹了。」

  王菀轻哂一声,依言还剑入鞘。

  秦蟾整整衣襟正要迈步出门,跟前杜誉忽然神色一凛,冷冷道——

  「马公子要去哪里?莫非是不肯赏本官这个脸?」

  花朝见这边谈兴正高,以为他没注意到自己,打算混水摸鱼偷溜出去,没想到才起了个念头转身就被杜誉喝住。

  她只好住脚,低头道:「大人说笑了,大人威仪如神兵临凡,小人惶恐,不敢造次。」

  「不敢造次?」杜誉轻哼,「可你转身踮脚,本官看这姿势怎么像要逃跑呢?」

  这杜誉是观世音开了光、长了千手千眼吗?怎么她缩在角落,一举一动还落在了他眼里?花朝腹诽,嘴上却十分乖巧,「大人误会了,草民踮脚是想透窗看看贼人还有没有同党,是想为大人分忧。」

  「哦?」杜誉挑眉,冷冷一笑道:「那本官承你好意,马公子既然这么古道热肠,还是随本官回部衙,为本官分忧吧。」

  怕什么来什么,今日就不该信了秦蟾的邪,巴巴来蹚这趟浑水!

  花朝心中哀叹,面上垂首恭谨地道:「是,但草民不敢越礼,大人先行一步,草民趋步相随在后。」

  话落,她感觉到空气中静默了片刻,有一道目光如芒刺射在自己后背,她眼下的姿态十分奇怪,若是换个别的官,她定连滚带爬扑过去献媚,可这是……

  花朝略一踟蹰,干脆把心一横,盯吧盯吧,就是盯出一个洞来老娘也绝不回头,横竖今日是逃不过去了,就算如此,本姑奶奶也要维持最后的尊严和倔强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身后忽传来衣裳摩擦的窸窣声,花朝的心顺着喉咙口节节攀升,就在将出嗓子眼时,她听见杜誉启步转身,沉声道:「马公子,走吧。」

  闻言,一颗心「扑通」落回肚中,花朝怔了怔,好一会才反应过来。

  上天有好生之德,信女日后一定虔心供奉!

  杜誉是坐车而来,车帷素淡,无甚装饰,一看就是刑部用了好些年的旧车,莫说他五品官衔,就是一般捕快都会嫌它寒碜。

  杜誉登车后即埋首公案,对沿街热闹皆充耳不闻。

  车过白狮街,他却忽然出声叫停车夫,自车帷中递出几个铜钱,「帮我买几个红薯。」

  车夫买了红薯回来,却见车前已多了数人,一名着公服的少女在车前抱拳行礼,脚边跪着个消瘦少年,「大人,人带来了!」

  见老汉回来,她老练地接过红薯,递两个进车帷,剩下的剥了皮,不客气地咬了一口,边在嘴里左右倒换滚烫的红薯,边含糊道:「大人,您真个料事如神,这小子,啊不,姑娘果然要逃,让您吩咐守在另一条街的兄弟们逮了个正着……咱们累死累活的办案,还得分心看着她,要不,我干脆拿条链子给她栓上得了?」

  杜誉接过红薯,见「薯」过被拔了一层毛,垂目笼入袖中并不置喙。在司刑司薅杜大人羊毛已成了司内惯例,薅得如今杜誉也买不起大宅,只能将就在官舍赁个房间。

  目光重投回到眼前的卷宗上,杜誉眼睑微微颤动,许久才开口道:「马夫人这是要去哪?莫不是有什么公案未了,不敢随本官回刑部?」

  花朝逃跑机会被断,心中悄然问候杜誉全家,嘴上却极识实务,伏地拜倒,捏出戏曲《哭坟》的唱腔,「大人……民妇……冤枉啊……」

  杜誉对这尖利一喊始料未及,持着卷宗的手冷不防一抖,差点将它抖落在地。待回过神来,他冷冷一笑,「马夫人何冤之有?是本官冤枉了马夫人?」

  花朝待将这出戏继续唱下去,刚清了清嗓子,杜誉的声音便隔着车帷悠悠传来——

  「说来马夫人这嗓音倒像极一位故人……」说着即伸手撩帘,似要探个究竟。

  胡说!我不像!

  眼见一只修长的手自车帷缝隙中探出,花朝连忙叩首,「民妇粗鄙,怎敢与大人故人并论?」情急之下她撇了戏瘾,恢复如常嗓音,却有一丝嘶哑。

  「哦,是本官听错了。」车中之声道,隐含一丝戏谑,「马夫人如常说话,的确不像。我那故人并非雅士,满口谎言、盗窃成性,马夫人不像她最好了。」

  花朝总觉得这话听着不那么对味,但一时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,只得唯唯称是,不敢再打诳语。

  杜誉继续道:「马夫人方才喊冤,有何冤情,直陈便是。」

  花朝脑中思绪翻转,逮住一个,咬牙道:「大人明鉴,民妇并非怯惧公堂,亦非逃跑,方才不告而别实是无奈之举。」说着长叹一声,引袖拭眼。

  「哦?如何无奈,说来听听。」

  花朝叹息道:「大人有所不知,民妇乃江州人氏,家中做这小本经营,有孤儿待哺、寡母将养。」

  「孤儿寡母?」车中声音微变,「这么说你已婚配?你……丈夫呢?」

  花朝微微一愕,戏码编得仓促,未思虑周全差点露出马脚,这时反应过来,立刻道:「民妇夫君已故,留下民妇孤儿寡母和这刻版营生,家中无男儿,民妇只好改扮男装抛头露面,经营亡夫留下来的产业讨口饭吃。这时节千里赴京,是想趁着春闱之际网罗士子,刻些话本传奇,赚点微末利润糊口。

  「原本京中诸事已了,预备就这两日回乡,车马已经预备,书信也早寄出,今日受秦兄相约来见漓江钓叟已是意外之事,更岂料遇上公门办案,牵涉其中,方才听大人口吻,本案似乎牵连甚广,想来要多盘桓数日,可家中亲人殷盼民妇归去,民妇虽不能如愿,却不能不及时修书告知详情,免得他们白白担忧。」

  「担忧?你还知道怕人担忧?」杜誉口气冷淡,似在强压怒气,出口的问话也全不似往日升堂审案沉稳有章、循序渐进。他沉默半晌,突然问:「你丈夫是哪一年死的?」

  「是……是永兴元年。」花朝始料未及,吞吐应答。

  「哦……也是春天?」

  「啊?是……」花朝没料到自己那么长的一番剖白,他竟抓住了这点细枝末节,毫无准备之下只得信口应道。

  「好巧,拙荆也是那时去的。」不知是不是错觉,车中声音忽然变得轻快。

  王菀停下剥红薯的手,疑惑望向车帷,心想大人今儿个是吃错药了?攀关系这么个攀法,这莫非是……部里新出的审案妙招?

  花朝也被他这么剑走偏锋的回应闪着了腰,半晌未反应过来。

  杜誉有老婆?死了?还是永兴元年春死的?那不就是四年前……

  有什么东西正要呼之欲出,身侧忽地响起一声惊呼,「马贤弟……啊不,贤妹……」

  花朝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,只因一只巨爪此刻正毫不客气地拍在她背上,习惯性欠过身子闪开他手掌,勉强挤出一个笑,「秦兄。」

  秦蟾并不理会,另一只手接力上来,拍在她另一边肩头,「贤妹,都怪愚兄,相处数日,我竟不知你家中如此凄苦,你有这困难怎不和愚兄说,还任由那会贤书局的扒皮抢你生意?你早告诉我这些,我定将那厮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!」

  就这,你说我怎么敢跟你说?

  花朝心中苦笑,正要不动声色躲开他另一只魔爪,却发现他手越抓越紧,只好尴尬道:「秦兄,松、松开手,男女授受不亲,你这么当街抓着我……」

  话未落,车帷忽刷地一下被掀开,花朝下意识回头,「杜、杜大人……」

  杜誉看到她了?她脑中刹那一片空白,那张清秀的脸在眼前幻出无数个重影,完了。

  只见杜誉脸色冰冷,目光在秦蟾的手上一扫,「秦公子来了?本官正有一事相求,此案有几个疑点,只有秦公子能解惑,可否车内一叙?」全程只淡淡掠过花朝一眼,眼底并无波澜,「王菀,带马……夫人去乘另一辆车,好生照看。」

  花朝愕然,杜誉这是……没认出来自己?她紧绷的心神一下子松懈下来,只觉浑身舒畅,她忍不住扭了扭脖子,引得杜誉侧目瞪她一眼。

  他未发作,见状,她更高兴了,街巷的叫卖声送入耳中,好一个祥和热闹的晚市!

  听杜誉这么一说,秦蟾立刻生出当仁不让的使命感,松开紧抓花朝肩膀的手,「好说好说,杜大人有什么问题只管问,休再提求字,我这人最热心肠了!」说罢,一拍胸脯,以示豪情满溢。

  左右见状立刻附和,唯恐人不知的样子,冲着数丈外兀自忙碌的百姓高声道:「公子宅心仁厚、乐于助人,世人哪个不晓,就说前几日还当街还救了一位受人欺侮的小娘子……」

  秦蟾作谦虚态,连连摆手,「切莫太过张扬、切莫太过张扬!」

  花朝见他笑得舒坦,明白他十分受用,杜誉这随手一挠倒挠对了地方,没想到当日的耿直小书生已成了长袖善舞的官场老油条了,看着跟前的半旧皂靴,她忽觉恍如隔世。

  「秦公子侠肝义胆,本官好生佩服。」

  啧啧啧,这么恶心的话,搁四年前,杜誉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,果然时移世易,官场教人啊。

  「公子请吧。」杜誉低头,做个谦让的姿势,秦蟾老实不客气地当先上了车。

  杜誉紧随其后,走出两步忽然住脚,转身打量花朝一眼,将怀中两个红薯掂了掂,毫不招呼地向她掷来……

  花朝一愣,红薯稳稳落在她怀中。

  「杨婆婆的红薯,全京城烤得最好,尝尝看。」

  第二章 三司走两司

  回衙门后,王菀安置好花朝就来向杜誉汇报。

  「大人,卑职在途中审了审那个马氏,她似乎与本案无甚牵连。」

  杜誉正在翻一叠卷宗,头都未抬就道: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知道咱们还抓她?」王菀愕然,转念一想当时两人的对话,心中更惊,「大人莫非要以公谋私?大人眼下正是官运亨通之时,我爹都说大人封侯拜相那是迟早的事,切莫在这种时候贸然做傻事,那、那马氏虽有几分姿色,可她毕竟是已婚妇人,就算寡居,大人什么样的女子娶不着,何苦为了她搭上大好前程……」

  杜誉提笔在卷宗上勾勒数下,打断她,「守在红袖招偏门的小厮,是我私帐上走银钱雇的,请她回衙门未加任何枷锁束缚,本官到现在并未升堂审过她,更未录过口供,如何是公器私用?」

  被他接连质问,王菀懵了懵,半晌才反应过来,含混不清的嘟囔着,「大人,原来你早就存了这心思。得,你若成心使心眼,谁能是对手?」话落,见他从容镇定,半分愧疚都没有,心道杜誉这心态要有心向恶、为祸苍生,只怕也是天纵奇才的好苗子。

  杜誉浑然不觉她的情绪,埋首卷宗,忽地眉头一皱,抬首问:「胡府管家那边,有什么线索?」

  「胡管家说,侍郎大人交代了,此事毕竟是家丑,还是不要闹大了为好。死者已矣,凶手能抓着最好,实在抓不着也就算了。想必是两人财物外露,路遇贼匪遭了惦记,山阳道一向不大太平……」

  杜誉点点头,「山阳道确实匪祸不断,只是寻常山匪逞刀剑之利便可,不必在兵器上抹剧毒。」

  「那可不,上好的枭喙一两就抵我一月俸银,吴源说那毒是中上货色,寻常土匪可用不起。」顿一顿,王菀似又想到什么,「对了,管家还说,死者两人的确是卷带府上财物出逃,遗失的也皆是些金银珠宝。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,此案与童观有什么牵连,咱们不去追凶手,却将一个写书的抓回来,莫非童观就是那凶手,否则怎么一见了刺客,连问都不问就要赶尽杀绝?」

  说着,她见杜誉一心忙于公务,生怕他不愿为自己解惑,连忙补道:「大人,你可不能言而无信,你答应过,只要我办好那件差就告诉我原由的,我这回牺牲这么大,总得让我落点好,要让我爹知道我去青楼卖笑,非得打折了我的腿不可!」

  杜誉对她的半撒娇半埋怨无动于衷,只是板板正正地回应,「小妾韩氏前夜与人私奔,胡府却不着急报官,若非今早山阳道上的百姓看到死者来报,只怕胡府打算将这事就这么瞒下去,这说明……」

  「说明胡家自己心里有鬼!」王菀道。

  「嗯,你明白就好。」杜誉一副言尽于此的态度,继续埋首眼前的公文。

  王菀一头雾水,「啊?我明白什么了?」

  「有什么不明白的?」杜誉露出「如此显而易见」的神情。

  「不是,你什么都没说我明白什么呀……」王菀轻叹,恨不得当即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,活该!让你自作聪明,还学会抢答了!她嘴上连忙牵出一个谄媚的笑,「卑职愚钝,请大人详细解惑。」

  杜誉自然看不见她内心的躁动,依言解释,「韩氏离家后,昨日胡府家丁沿街低调打探,但出城的路有数条,胡府人手很足却没有分几路探寻,而是顺着榆树街一路往西,自李花巷南折,这就说明他们是有的放矢,是有方向的寻人,或者可能不是在寻人,而是在解决一些后患。」

  「而会贤书局在榆树街上,童观家在李花巷。」王菀忍不住插话。

  「嗯。」

  杜誉应声,眼看又要低下头去,王菀连忙又问:「可榆树街上有那么多家店铺,李花巷里也有很多人家,你怎么知道是胡家人要找的是谁?」

  「昨日胡管家在这两条街逛了一圈之后,回来的路上顺脚去了榆树街上的燕归楼。」

  「燕归楼?我知道,京里官员都愿意去的酒楼,和红袖招、南瓦、祥云赌坊并称鸿雁南翔,京中无人不知的四大快活地方。」

  「那你可知为何京中官员都喜欢去燕归楼?」

  「我好像听我爹提起过……」王菀皱眉道:「说是那地方不单菜好还安全隐秘,老板娘嘴巴又严,官中谈点什么事情都愿意去……等等,咱们那儿也有人?」

  「没有。」

  「哦。」

  「但京城中有不少小乞丐常常去燕归楼附近乞食,昨日傍晚,胡管家和会贤书局的董当家一前一后进入楼中,胡管家走的是正门,董当家是偏门。」

  王菀点点头,转瞬又起一念,「说不定胡管家只是饿了去燕归楼吃饭呢?亦或者董元祥找的是别人,不是胡管家?」

  「也有可能。因此我早间差人给董元祥送了张条子,说韩氏两人死了。董元祥见字时松了口气,接着又问你家主人没交代别的?」

  「这么说来,那董元祥确定与此案有牵连无疑了。只是……你又怎么知道童观也牵扯其中呢?」

  「胡管家在榆树街见过董元祥,自李花巷回来之后又约见他,说明胡管家在李花巷要找什么人但是没找到。我查过,李花巷和董元祥有往来的只有童观一人,而童观当时已经被秦蟾的人绑走了。」

  王菀这才恍然,正打算拍个结结实实的马屁,却见杜誉已垂首伏案,如老僧入定,全身上下写满了「无事退下」几个大字。

  共事几年,王菀已十分熟悉他的习惯,随意拱了拱手便提步往外走去,心中忍不住叹,杜大人啊杜大人,这世上还有没有公务以外的事能让你这尊玉佛动容?

  走出两步,忽见一人满头大汗地冲进来,「大人!」

  「嗯。」杜誉淡淡应了一声,并未抬头。

  「那书商马氏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!」

  杜誉霍然抬首,「何时的事?什么原由?」

  王菀盯着他的脸,眨了眨眼睛——玉佛动……动容了?

  「就在方才。小人一路跑过来禀报大人,大略是半盏茶的功夫。说是谋害朝廷命官,来人有大理寺卿赵大人的手令,是张慎张大人亲自来拿的人。」

  张慎是杜誉的同年,朝中清流里最浑的一湾水,手腕灵活,但原则上从不会出错,他来抓人,倒是不会随意捏个罪名。

  「谋害朝廷命官?谁遇害了?」

  「会贤书局的董当家。」

  「董元祥死了?」王菀惊诧道:「慢着,他什么时候成朝廷命官了?」

  「崇文阁的不入流司员,你爹替他寻门路捐的官。」杜誉道。

  王菀有些心虚,此地无银地小声咕哝道:「大人明鉴,下官一心为公务奔忙,他一个远亲,我哪里知道他的事?」

  杜誉敲敲身前的书册,「卷宗里写着。」

  王菀只好将头低成一只鹌鹑。

  杜誉将案前卷宗拿起又放下,良久才道:「王菀,随本官走一趟。」

  「走……走哪里?」

  「赵大人府上。」

  花朝这一日过得可谓是峰回路转,刑部的板凳还没坐热又进了大理寺的牢房,三司中逛了两司,这一趟来京城还真是不虚此行。

  刑部抓了童观,董元祥无故遭人谋害,这什么世道,写个书、卖个书都能惹上人命官司?但不管怎么说,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,只要她能出得了大理寺的牢,她一定金盆洗手!

  想着,花朝四下扫了一圈自己这间牢房,牢房不算深,能听得见狱卒的喝酒谈笑声,也算是看得起她,竟将她单独关了一间。

  董元祥真真是个祸害,活着坑她生意,死了还连累她坐牢!

  花朝摇头叹气,一会叹自己不该来京城,一会叹自己做生意太高调,不该与会贤书局结仇,叹来叹去,总算叹到了杜誉身上。

  这厮可真是个扫把星,从他露面那一刻开始,她楣运就没断过!

  正念着,忽听门外一阵窸窣,接着听狱卒毕恭毕敬地齐喊一声,「杜大人!」

  好嘛,念什么来什么!

  花朝心头微微一跳,下一瞬,连忙从地上抓了一把灰就往自己脸上一通乱抹,另一手将发髻拆散,散发覆面,低垂着头,十分狼狈,一见跟前出现一双皂靴,连忙扑了过去,「大人,民妇冤枉啊……」

  对,白天被杜誉打断了情绪,没发挥好,这次不会错了,喊冤时声音要嘶哑,尾音要拖得长,隐含哭腔,最好洒下一把热泪,蹭湿来人裤脚……

  这是春熙班的双喜教她的,只可惜最后这一点她是做不到了,她很少落泪,当年那样的情状她也没怎么落过泪。

  那皂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,靴后一个声音冷冷道:「你们对她用刑了?」

  「没、没有啊。」被花朝抱住脚的狱卒慌张道:「张大人只让我们将她收押,连审问都没来得及,大人就到了……」

  花朝愣了一下,意识到自己抱错了人,连忙松开手,目光移向旁边,觑见一双草底黑布鞋——这才是杜誉,那冷淡声音的主人。

  好好的一个狱卒,穿什么皂靴?臭美!堂堂一介朝廷命官,学人家穿什么草鞋,自以为这样便两袖清风了吗?做作!

  腹诽归腹诽,花朝面上却不敢放肆,端正跪在杜誉跟前,装得乖巧无比。

  喊冤这种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,要先声夺人,此刻失了先机,再喊就索然无味了。

  花朝感觉到一双目光在自己头顶盘桓了片刻,才终于开口道:「你们先下去吧。马夫人与刑部的案子也有牵连,本官要单独审审她。」

  等狱卒退下后,杜誉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「抬起头来。」

  傍晚华灯满街,他那时都没认出来,此刻在这乌漆抹黑的牢房中,自个儿又是这般模样,想必他更加认不出来吧?也是,都四年了,谁还记得一个萍水相逢、只相处过半个月的女子?

  想到这,花朝有些多愁善感起来,可她还没来得及悼念那惶惶逝去的四年光阴,就听头顶那道冷声又传来——

  「抬起头来。」

  花朝只好放下自己的诗兴,依言抬起头,已然身在狱中,能少生枝节就少生枝节得好。

  她抬头时没料到杜誉也正看着她,猝不及防间,两人四目相对,她微微一怔,连忙再垂下头去。

  眼前人朗目如星、飞眉如剑,依稀还是记忆中那个话不多的木讷少年,就连衣裳都彷佛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。

  花朝忽有些后悔方才那把土灰了,认出来又怎样?至少再相逢时自己还有几分尊严,不像此刻,狼狈得像个臭叫花子……都下狱了,还死要什么面子!

  杜誉也沉默了,许久后才冷冷开口,「你其实不必如此。」

 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可能身在官场日久,比旧时多了几分沉稳,可他说不必什么?不必喊冤吗?杜誉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了?

  她就知道杜誉这小子聪明盖世,不会轻易被小人的栽赃陷害所蒙蔽,不枉她当年对这厮寄予重望,她果然眼光犀利,没有看错人!

  心思翻转间,花朝唇角忍不住浮上笑意,却听杜誉口吻忽然变得严肃,道:「马夫人请坐下说话,本案是大理寺主审,本官也做不了主,不必跪我。」

  闻言,花朝的笑横死在脸上。

  牢房内只有一张床,杜誉让她坐,她只好坐到床沿上。

  杜誉站在她跟前些许距离处,他身材颀长,在这狭窄的牢房显得格外高大。

  他侧身背手,没有看她,待她落坐,忽然递过来一只手,手中拿着一方素色巾帕。

  花朝看看那帕子,再看看递帕的人,不明其意。

  「擦擦脸,本官……有洁癖。」杜誉见她不接,淡声道。

  嘿,锦衣玉食真能让人矫情,以前和她一起赤手从土里扒红薯时怎么没听说他有洁癖?

  可花朝想起自己满脸土灰,那虚弱的自尊心一时间又出来蹦躂了一圈,然而四年的江湖游历早让她明白面子、里子不可兼得的道理。

  她身子往旁边让了让,与杜誉保持一丈有余的距离,「民妇面有污秽,不敢脏了大人的帕子。」

  杜誉并未理会她的话,目光上下打量花朝一眼,「夫人似乎在躲着本官,本官是不是见过夫人?」

  花朝一怔,立刻讪讪笑道:「大人说笑了,几个时辰前红袖招中,是民妇头一回见大人。」

  杜誉道:「哦,本官觉得也是,可夫人若不是在躲着本官,为何不肯以这巾帕擦面?」

  我擦,我擦还不行吗?花朝从他手中夺过巾帕,胡乱朝自己脸上揩了一把,「大人看这样可还行?」

  杜誉端详她一眼,若有所思道:「这么一看,夫人的确有些面善……」

  我呸!面善你姥姥……咳咳咳,花朝忙轻咳两声,假装以袖掩面,躲避他打量的目光。

  见杜誉仍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,她脑筋一动,扯出个谄媚的笑,「大人这样的天人之姿,民妇若是见过怎会忘得掉?」

  「是吗?本官有天人之姿……」杜誉以手轻触颊面,若有所思地道:「以前似乎也有人说过这话,还说垂涎本官美貌。」说话间,他脚下不自觉地进了两步,与花朝的距离不到一尺,半俯身下来,端详她面庞。

  听到「垂涎本官美貌」几个字,花朝脑中轰的一声,面色通地涨红,这是她当年的原话,年少时为生活所迫,为骗一口饭吃,无奈口出妄语,没想到如今句句都成了白纸黑字写的无法面对的荒唐!

  然少不更事时谁没犯过糊涂事、说过糊涂话?杜誉太过狠毒,翻人旧帐有如挖人祖坟。

  慢着!杜誉记得那时的话?那他这是在……杜誉你个王八蛋,装大头蒜骗姑奶奶我!

  「只可惜本官只隐约记得这句话,却不记得那说话之人了。」

  「大人说笑了,呵呵呵!」见杜誉步步进逼,花朝只好干笑着连连后退。

  杜誉却不见好就收,俯身下来,更伸出手向花朝脸上探去。

  你你你……干么?你别别……别过来!看看!污秽的官场都把羞涩腼腆的小书生变成什么人了!

  眼见那手指离自己越来越近,花朝只好继续后退,退到再无可退,见那手半分停势都没有,情急之下她不由得大喊,「杜蘅思你住手!」

  花朝一直有一种错觉,发火时以三字称人能显得更有气势,杜誉的全名是两个字,但令人欣慰的是……

  「你叫我什么?」杜誉身子一滞,半晌方抽回手,直起身子,拱手行了一礼,「本官见夫人面上仍有一片灰迹,想替夫人擦擦。一时心急,冒犯了夫人,还请夫人见谅。」顿了一顿,又问:「夫人方才叫我什么?」

  「民妇自然叫的是大人!」花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连忙改口,斩钉截铁道。

  「可本官方才彷佛听到枫思二字,夫人在叫谁?此名未避天子名讳,以下犯上,夫人可知,按律当诛?」

  花朝旧惊未消又添一悸,一时未反应过来,天子名讳中有个「风」字,「枫」字的确犯了讳,她怎么被杜誉一逼,犯起了这等糊涂……唉?不对啊,她方才明明叫的是……

  「大人听错了,民妇方才叫的是蘅思,并非枫思。」

  「哦,原来是蘅思啊,那是本官听错了。」杜誉难得笑道:「只是本官表字蘅思,夫人与本官不过两面之缘,怎会知道本官表字?」

  花朝愣了愣,后槽牙磨得吱吱作响——杜蘅思你个小人,竟给老娘下套!

  这么一来一往的,她找回了些神志,须臾,回以一笑,道:「民妇做的是刻版生意,对书画文章有些了解。大人三元及第,文章风骨天成,京中无人不争相抄写颂唱,民妇一个贩书的,知道大人表字并不奇怪,是不是?」

  杜誉轻轻一哂,「夫人聪慧,自然不奇。」他掸一掸衣袖,正色道:「本官此番来,其实是想提醒一下夫人。今早王尚书向陛下喊了冤,陛下顾念王尚书辅弼两朝,鞠躬尽瘁,着大理寺卿赵大人亲自审这个案子。赵大人为人刚正,康平公主一案,连陛下都拦不住他探查到底,夫人既有冤情,自向赵大人去喊,想必赵大人不会冤屈了夫人。」

  大理寺卿赵大人?赵怀文?几年前真假康平公主案中,顶着天子的怒火,力证那欲送去和亲的康平公主为假,差点酿至两国兵戎相见的赵怀文?

  花朝脸色霎然一变,扑通一声跪下,拽住杜誉衫摆,「大人!大人救我!」

  杜誉冷道:「你既有冤情,自向赵大人喊去,为何要我救?」

  花朝道:「赵大人以严刑闻名,民妇一介女流,怕……怕抵受不住。」大理寺虽有手段酷烈之名,却不独赵怀文一人。

  杜誉回头看她,沉默片刻,淡淡道:「大理寺办案,刑部不插手,夫人怕是求错了人。」说着轻轻抽出衫摆,抬脚就走。

  花朝眼见他抬脚,惶急之下大喊道:「大理寺的张慎张大人是大人的同年,听闻与大人私交甚笃!」

  杜誉停脚,轻笑道:「夫人似乎很关注本官,对本官身边的事十分了解。夫人凭什么觉得,本官会为夫人徇私情?」

  花朝不答他话,一垂首,郑重大拜,一字一顿道:「大人只要能救民妇出去,民妇愿做牛做马,报答大人!」

  杜誉道:「本官家无良田,无须耕牛,也不喜骑马。」

  花朝凝望杜誉挺拔背影,见他又要抬脚,一咬牙,道:「只要大人答应,民妇日后任凭大人差遣。民妇……从今往后就是大人的人!」

  杜誉背影微微一僵,「你可知此话是什么意思?」不待她答,又一字一顿地问:「今日若是张慎本人在此,你可还是会说同样的话?」

  花朝没防备他会这么问,愣了一下。

  杜誉拂袖而去。

  杜誉走后,花朝缩在墙角,细思对策,不行,她绝对不能让赵怀文来审自己,一定要想办法在赵怀文审到自己之前逃出去。

  正想着,对面牢房忽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,「小娘子,你是犯什么事进来的?」

  花朝抬目一撇,是一位十分细瘦的年轻人,嘴里嚼着根草芯,头发凌乱,眼窝凹陷,脸色发白,隐隐透出青光,脖颈处一道血痕,自衣襟往下,不知拖了多长。

  深牢之中慎与人结仇,花朝垂眸一叹,凄声答道:「这位小哥,奴是被指控杀了人。」

  「杀了什么人?」隔壁的狱友似忽然来了兴致,将草芯一吐,问。

  花朝低头答道:「奴也不甚清楚,听说……是崇文馆的司吏。」

  「哟,还是个官呢!」狱友轻哂道:「几品呐?」

  「未听闻有品阶。」

  狱友上下打量她一眼,摆摆手,「那无妨,方才来的那个,我看品阶就不低,或许在朝里正春风得意,有他作保,你怕什么!」

  花朝听了微微一愕,杜誉方才一身破旧长衫,虽自己接连叫了几声大人,但进了大理寺深牢,寻常民妇只怕见了狱吏也会乱叫大人,如何竟让他看出杜誉官阶不低?

  想到这,花朝又看了他一眼,对面的牢中并无床榻,那人瘫靠在墙角,一双腿被枯草盖住,看不出身量气度,只知年纪不大,与自己彷佛。

  她略略沉吟,故意道:「奴不知这位大人官居几品,只是听见前头的狱卒都叫他大人,便也随着这么叫了!」

  狱友瞥她一眼,轻轻一笑,「小娘子想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直问便是,无须试探,随便聊聊罢了,小娘子愿不愿说全凭自己,不必防着我。」

  花朝心头轻轻一跳,强作镇定地笑了笑,「小哥说笑了。奴一个不懂事的妇道人家,哪会试探人。」

  狱友笑道:「小娘子走南闯北,如何是不懂事的妇道人家?」见她错愕,干脆道:「小娘子听口音是在京城长大,可京中人说话好吞音,小娘子说话字正腔圆,想必是在外漂泊久了,不自觉受了影响。」

  闻言,花朝怔了怔,坦然一笑,「小哥真是慧眼,奴替亡夫做版刻生意,这些年的确走南闯北的。」顿一顿,又道:「小哥既愿说开,奴便厚颜问一问,小哥是如何看出方才来人是几品官员的?」

  狱友轻笑道:「很简单。大理寺中共有十牢,你我所在这间是丙牢。这和书生科举一样,排号越前的牢,所犯之罪越重,小娘子被关到这里来,想是犯了什么忤逆大罪,可小娘子刚进牢房,屁股还没坐热,主审的官都没来得及招呼,这位杜大人就大剌剌地来了。杜大人口称是刑部之人,无权过问大理寺之事,却能抢在主审官之前单独问话,这不是优待是什么?如此看来,少说也是五品的官。」

  花朝听了很是惊愕,挪步至牢门边,神色变得专注,想听他细说下去。

  狱友得意道:「小娘子这个反应就说明我猜对了,不过呢……」他微仰起头,本想捻须做高人状,可摸了一把发现自己并无长髯,只好任由这一点美中不足破坏意境,他有意将人胃口高高吊起,半晌方道:「这位杜大人衣着简朴,想必是寒门出仕,又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,大概是两榜出身,而恰恰是因为非世袭,官高不过四品。我猜,这位杜大人应该是个刑部郎中。」

  丝毫不差。花朝在心中倒吸一口冷气,笑道:「小哥真乃高人,奴今日获益匪浅。」

  狱友不屑地冷笑,似觉得兴致索然,合上双目,打算小憩一会,可片刻后却又忽然睁眼,「小娘子为何那么惧怕赵大人?」

  花朝没料到他突然有此一问,愣了一愣,方将刚才应付杜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,「听闻赵大人手段狠厉,奴怕自己受不住。」

  狱友冷笑一声,摇了摇头,「赵怀文为人中正,从不屑屈打成招,小娘子若坚信自己冤枉,赵大人正是能为小娘子洗冤之人。大理寺酷厉之名在外的远不止赵怀文一人,小娘子进牢之后不哭不闹,反倒是听到赵怀文之名后反应激烈,小娘子这话我都不信,那位两榜出身的杜大人想必更不信了。」

  今日接连变故,花朝应接不暇,虽明白自己与杜誉交手中错漏百出,却没想到漏成了个筛子。她轻叹口气道:「不瞒小哥,奴与赵大人确有些私怨,怕他挟私报复,奴刻过一本《沈氏雪冤记》,其中有……有影射赵大人之处。」说着,低眉垂目作期艾状,因狱中黑暗,她如此反彷佛有羞赧之态。

  花朝纤瘦高?,一袭藕色男子长衫,散乱长发自胸前垂下,面莹如玉,玉上微瑕,有一种错落矛盾之美。

  那狱友见了微微一怔,笑道:「赵大人挟私之名倒远甚酷厉之名,小娘子很是聪明。」顿了一顿,忽然道:「我叫叶湍。」

  花朝也是一愣,这才反应过来,立刻屈膝一福,「先夫姓马。」

  叶湍却问:「你先夫姓马,你姓什么?」

  「啊?」花朝毫无防备,怔了一怔,下意识道:「冯……」

  「冯?」叶湍听到后上半身立刻倾过来,须臾,似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,又懒懒地躺回去,挑了挑眉,「『宛如天上将,关塞不敌公』的冯家?呵呵,那可是一门两王侯的护国重器……你是高平王府的人?你是因为这个才被关进来的?」

  花朝回过神,立刻敛起一个工整的笑,「叶大哥听岔了,奴若是冯家人,又怎会只在丙字牢中?自高平王案后,冯家连下人都死绝了,就算抓到余孽,也该投到甲字号牢中。奴姓封,封侯的封。」

  「说的也是,冯家人怎会和我关在一起?」叶湍笑道:「小娘子这姓吉利。能娶娘子者,将来必有封王拜相的命。」

  闻言,花朝故意神色一凛,「叶大哥,奴夫君已逝。」

  叶湍勉强直起身子,拱了拱手,「小娘子勿怪,是我唐突了。」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,「小娘子貌美,要再寻良人不是难事。」

  花朝听他出言轻佻,柳眉一竖,拿出这些年百试不爽的一招来,「叶大哥休要再戏弄奴。奴立志为先夫守寡,此志不堕。」

  「嘿嘿,那小娘子方才和杜大人说的话……」

  花朝这才忆起杜誉临走前自己所说的那句话,想不到全被这厮听去了,不禁脸上一红,「那、那不过是权宜之词!」

  叶湍笑了笑,闭目靠倒,不置可否。半晌后,他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话,「不过你说错了,高平王案的余孽并非不会关在丙字号的牢笼里……我就是。」

  「什么?」花朝神色霎然一变,他却翻身过去,不肯再多言。

  第三章 叶湍入狱始末

  约莫半个时辰后,有狱卒过来,呼呼喝喝拖了一名囚犯出去。

  经过两人牢房前时,叶湍忽然睁眼,笑着喊问:「官爷,我的晚饭呢?」

  狱吏喝道:「呸!你他娘的还好意思提晚饭,昨日那马不过有些食欲不振,叫你治,你倒好,治得无端拉起稀来,今儿午后我们张大人骑马出去,在王尚书府门口拉了一回大的,把大人颜面丢光了不说,还在王尚书那落了个有意轻慢的罪名。原本王尚书已要与我们大人议亲了,现下全被你小子坏了事!今日人手不够,且放你一马,明日老子腾出手来,再好好收拾你!」

  叶湍两手一摊,道:「官爷,这怎能怪我?是你们说那马不肯吃东西,不肯吃东西,定是腹内太饱胀,你们又说那是西域名马,舍不得让它饿着。舍不得饿,又要让它肚子空,我就只能想法让它拉些出来了,您说,是不是这个理?」

  「你……」狱吏口舌上争不过,索性不废话,「啪」的一鞭子抽过来,不偏不倚,正抽在他前胸。

  他亦不躲不闪,笑嘻嘻受了,反道:「官爷,别动气啊,不过是一顿饭而已,不吃就不吃了,官爷罚半个月俸,我就陪官爷少吃一顿饭,怎样,够不够义气?」

  「臭小子,老子明日剥了你的皮!」狱吏牙龈紧咬,无奈急案缠身,狠狠撂下一句话就拖着囚犯走了。

  叶湍冷冷一笑,将身前枯草推开,就地躺倒。

  没过一会,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细声,「叶大哥、叶大哥……」

  叶湍茫然转身,见花朝凑到牢前,他不由得皱起眉头。

  花朝自袖中取出一个红薯,从牢门空隙中将红薯滚到对面牢前,「这个给你填个肚子。」这是杜誉傍晚时丢给她的,她一路从刑部辗转到大理寺深牢,还没功夫享用这玩意。再加上她在红袖招时早已酒足饭饱,更无心享用,此时听见他与狱吏的对话,联想到他那句高平王案之语,生出恻隐之心,才想起这个早已凉透的红薯。

  高平王案,不知牵扯了多少无辜之人。

  叶湍始料未及,看着不远处那个红薯,半天没有反应。

  花朝连连催促,「快拿啊,别一会狱卒过来,就又吃不了啦!」见他始终没有反应,联想他见识、智慧不同旁人,只怕是心高气傲之人,便道:「大丈夫不拘小节,叶大哥莫跟自己过不去。我落魄时,坑蒙拐骗什么没干过,就差与狗争食,杨婆婆烤的红薯,全京城最好的,你我同流落至此亦算有缘,这便是我给你的见面礼!」

  因压低了声音,又心急,花朝一时忘了方才的作态,半蹲着身子,见那红薯离他尚有一段距离,恨不得伸长手臂再推上一把,那神情好像围观斗蟋蟀的顽童。

  叶湍抬目,怔怔地看着她,许久才在唇边荡开一个笑,「杨婆婆的红薯的确是京城第一家,好重的一份礼。」

  花朝笑道:「不过是一个红薯,待你我出去了,我请你吃上十个八个又何妨?」

  叶湍一听也笑了,「那只怕吃完会虚恭不断,平添京中浊气。」

  花朝道:「京中污浊遍地,还在乎你我这点浊气?」

  叶湍哈哈大笑,「正是。」话落,正色凝视她一眼,抱拳在胸,「封姑娘,多谢!」说着,他将身前枯草彻底挪开,以手撑地,一点一点向牢门移来。

  花朝这才惊愕地发现,他有一条腿几乎动弹不得。

  她一闪即逝的诧异落在叶湍眼中,他迎上她的目光,不以为意地浅笑道:「封姑娘,我是个瘸子。」

  「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卞和刖足,复琢和璧。叶大哥高才,跛一足耳,何须自怜?」花朝一瞬的怔忪后慨然笑道。

  叶湍迎着她明朗的笑,刹那觉这逼仄的牢狱开阔不少,「是,我不该自怜。」说着,艰难匐身过去,探长手臂捡回那红薯。

  他手指细长青白,因为瘦,指节突出,青筋毕现。

  花朝心中不忍,却强迫自己不侧目,坦然地看着他,让他不感觉到一丝怜悯之意。

  待他吃完,花朝问:「你说自己与高平王府一案有牵连?」

  叶湍看她一眼,点头道:「我的确是因高平王府一案而入罪,不过那也是阴差阳错。」

  他轻叹一声,「永兴元年,高平王案发时,我是兵部的一名弼马温,家中世代贩马养马。家父经营着私铺,却受高平王府所雇,定期上王府为府中养马查检诊治,高平王抄家令突然颁下,那日家父正在府中诊治,受了牵连,被大理寺人枷住,不容辩解便押往大牢。

  「我听闻此事连忙赶去,途中拦下官差与他们说理,可他们既不听辩解也不肯收礼,情急之下,我与那官差起了争执,彼时年轻气盛,一时失手,打伤了几个差人,也因为如此被视为同党,扔进了大理寺深牢,蹉跎至今。」说着,他轻抚那条不能动弹的腿,「我这条腿就是那时被打折的。」

  花朝闻言垂下双目,许久不知如何开口,想着冯府堂中高挂着「护国重器」的四字牌匾,到头来却连累庶人至此,又如何担得起这四个字。

  她沉默半晌,方涩然吐出几个字,「是冯家对不起你们。」顿了一顿,又想起一事,好奇地问:「你怎知那狱吏被罚俸半月?」

  叶湍嘿嘿一笑,以手枕头,就地躺倒,「经验。」

  赵怀文想是公务繁忙,一连几日都未有提审花朝的动静,花朝却丝毫不敢放松,卯足劲想与狱卒套关系,可那狱卒彷佛得了密令,每回经过花朝牢前都摆出一副视钱财如粪土、凛然不容侵犯的样子,惹得花朝忍不住反省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太过肆意,让这位身高八尺的小官爷有了逼良为娼之感。

  到了第三天,花朝终于咬牙将一枚玉佩交到一名狱卒手中,「烦请官爷跑个腿,请杜大人得闲来此一叙,说民妇有要事相告,恐与案情有涉。」

  杜誉当天午时就来了,算算时辰,差不多跑腿的狱卒刚到刑部杜誉就出了门。

  这一回,他一身绯色官袍,衬得他意气风发,肤色莹然,秀致五官如玉石雕成。

  杜誉命人将花朝带至审讯室,又遣散随从,「马夫人有话要和本官说?」他负手背立,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。

  一豆残灯投在他脸上,目光熠熠,花朝有一瞬的恍惚,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残月下的细柳河旁,那个满脸通红的书生拎着才洗的砚台,手足无措地说——

  「姑、姑娘,小生并非有意窥、窥看姑娘沐浴。」

  但下一瞬花朝便回过神来,只因杜誉掀袍落坐,屈指轻扣桌面,以十分公事公办的口吻道:「马夫人,本官时间紧迫,有话直说。」眉眼微垂,并未直视她,眼睑轻轻跳动,带得长睫微颤,如蝶振双翼。

  定是自己方才瞎了眼,这沉稳老练的样子哪有半分昔日光景?也罢,往事不可追矣。

  花朝躬身行礼道:「大人,民妇知道一些案子的线索,想换大人帮民妇一点小忙。」说着,堆起一张笑脸,「至于这个忙是什么,不过请大人举手之劳,不是什么为难的事。」

  杜誉轻轻一哼,「大理寺牢中,岂由得你讨价还价。」

  花朝笑道:「大理寺手段酷烈,民妇早有耳闻。反正身上背着命案,早晚会有一死,与其饱受折磨而死,倒不如……」语气一变,猝不及防地掏出一块磨得十分锋利的陶片抵在喉头,「只是我死了,大人的案子恐怕会难查些……」

  杜誉没防备她突然的动作,脸色登时一变,霍然起立,「你从哪里弄来这个的?快放下!」下意识伸出手,似要夺她手中陶片。

  牢狱规矩,下狱之前要搜身,将身上所有能用来自戕、戕人的东西都搜去。

  这陶片是狱卒喝酒的陶碗碎片,是叶湍给她的,叶湍在牢中数年,狱卒早对他放松了警惕,趁着被拉出去拷问的间隙顺一两块陶片,不是什么难事。

  「放下容易,只要大人肯帮民妇这个小忙。」花朝含笑道:「民妇杀没杀人,大人火眼金睛,想必早已心如明镜,大人为人公正,从不会坐视百姓蒙冤,如今不肯为民妇昭雪,想来也是看上民妇还有些用途,大人今日就将民妇乾干脆脆用彻底了,民妇也厚着脸皮向大人讨点回报。」

  杜誉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陶片,脸色较来时更阴沉了。

  花朝知道这一招很冒险,杜誉这样自负的人绝不喜欢受制于人,可他毕竟在刑部为官,线索和面子孰轻孰重,相信他还是分得清的。

  他沉着一张脸,与花朝纸糊的假笑隔桌对峙,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一垂眼,松口道:「那就向本官展现你的用途。」

  「大人这是答应了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大人可要说话算话。」

  「先把那碎片……放下。」

  「放、放,民妇也不想死。」花朝松了口气,笑着将那陶片掷于桌上。

  杜誉冷着脸将它捡起来,笼于袖中,「你现在可以说说你的线索了。」

  花朝垂目,两指上下交叠数次,犹豫了片刻,最终深吸一口气道:「大人,韩氏与情郎私奔那晚,民妇在城外村驿见过两人。」

  杜誉闻言眼皮子猛地一抬,紧盯着她,片刻后眸中慌乱尽扫,恢复先前的冷静镇定,「几时的事?」

  「大概酉时左右,天黑不久。」

  「如此说来,你认得两人?」

  「认得其中一人。那韩氏情郎乃春熙班中小徒吟霜,民妇与春熙班有生意往来,故而有过几面之缘。」

  「那小徒可曾认出你来了?」

  花朝默了默,好一会道:「未曾。民妇衣饰装束与往日不同,两人只顾说话,全心放在身边包袱上,并未留心民妇。」

  「衣饰装束与往日不同?」杜誉冷笑道:「马夫人深夜乔装出城,在山阳道上作甚?」

  花朝想了一想,颔首答道:「民妇并非深夜出城,民妇白日往京畿辖县拜访士子,因路途遥远,至晚方归,没赶上闭城门,只好在山阳道外村驿歇宿一宿。」

  「京畿辖县?」

  「回大人,是乐顺县。」杜誉自己就是乐顺县人,乐顺之偏远,他想必颇有体会。

 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杜誉沉默片刻,转而问道:「你说他们一心照看怀中包裹?那包裹想必十分重要,你可曾听两人提及包裹中有甚什物?」

  花朝点头,「民妇听见两人提及一本书,说是关乎两人性命。」

  「什么书?」

  「民妇不知。」

  约莫半个时辰后,审讯室外传来敲门声,因要事已差不多谈毕,杜誉叫了声「进来」。

  门外之人听到这声音愣了一愣,推门进来,见是杜誉,不由道:「大人,不是你让卑职午后来接马夫人回衙门的吗?你怎么自己来了?」

  杜誉早让王菀接她回刑部衙门?这是何故?

  花朝看看王菀又看看杜誉,后者显然不欲作答,再怎么以眼神胁迫也无用。

  当年花朝借宿杜誉家中,杜誉家贫,屋中只简陋一床,他将床让给花朝,自己席地而卧,只一件残破棉衣覆身。夜里冷得直打哆嗦,却是口诵圣贤词转移注意力也不近床一步。花朝半夜将棉被覆上他身,醒来时发现又回到自己身上,如此反覆几次,花朝实在没力气再跟他折腾,兀自沉沉睡去。

  彼时连床被子都奈何不了他,此时更不可能撬得开他嘴。

  杜蘅思啊杜蘅思,说你心思直吧,任九弯十八拐的花花肠子也瞒不过你;说你城府深吧,你又恨不能一根筋捅穿天际。

  她慨叹间,杜誉开了口,「你既然来了,就把马夫人带回衙门吧。今日是每月的录囚,赵大人大约半个时辰会到,我还有事与他商量,你们先回去。」略顿一顿,又补了句,「走……走西门。」

  录囚是每月大理寺卿巡查监狱的日子,以察底下官员是否有舞弊弄权酿至冤案的情形。

  她若在狱中,必然会碰上赵怀文。花朝心中浮起一念,临行前侧目看了杜誉一眼,他五官端正,眸色明亮,生就一张秉公正直的脸……还真是有欺骗性。

  上了马车,花朝终忍不住问:「官爷,我的案子究竟是谁主审?」

  王菀道:「原本是赵大人亲审,你被带走的那日,我们大人和张大人登门拜会了赵大人。出来时就改成张大人审了。」

  好你个杜誉,又阴我。

  花朝跷着二郎腿在刑部蹭了一天公餐,刑部伙食着实不错,一荤两素还加一个汤。

  吃饭时,花朝终于见到了「王家鼻子吴家眼」的另一人吴源,那是个白瘦的青年,不多话,她注意到他袖中笼着一叠纸,因好奇便多看了两眼。

  察觉到这目光,吴源腼腆一笑,将纸往袖中推了推,用毕饭,也不多言,只躬了躬身,抬步回了自己衙房。

  王菀道:「别管他,老吴就这样,见了生人就不愿说话。」

  说到了这,花朝忍不住问:「官爷,那位吴大爷袖中笼的可是衙门文卷?」

  「哦!那不是什么文卷,只是一叠白纸,老吴家中小儿初习字,家贫,京中纸砚日贵,只能在石板上画画练练,有一回我们大人撞见,便允每日官中结余纸砚,他可拿些回去。」

  花朝皱眉道:「吴大人官居刑部书令史,竟然连纸砚都买不起?」

  因案牵童观,王菀受杜誉命令正在翻看《岭南女侠》那一书,闻言头都未抬,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翻着书道:「你是不知京中这几日纸张涨价有多快!旬日内几乎翻了一番,老吴本是部衙案卷房负责誊录的一名小吏,去岁才受我们大人破格提拔,升成书令史,前些年妻子一直患病,未存下什么钱,才当上书令史没几个月,左右应酬花销不小,亦没什么结余。」

  花朝的确不知京中纸张涨价之事,她虽做刻版生意,但生意根本还是在江南,来京中只与科考士子接触,欲寻些靠谱本子回去刊印,并未与版刻商联系,而京中最大的版刻作坊乃是会贤书局所有,董元祥心胸狭隘,抢他几个本子已是不共戴天之仇,更不用说再在版刻上做文章了。

  花朝正待细问,抬头瞥见王菀手上的书,心头一动,转而问道:「官爷手中这书,几钱银子买的?」

  王菀道:「这个吗?二钱银子,衙门后院那有个小书坊就能买到。」忽想起她是个书商,便问:「买、买贵了?」

  恰恰相反,寻常传奇话本一般三钱左右,像《岭南女侠》这样畅销的本子,卖个五钱也不为过,何以纸价涨书价反而跌了呢?

  于是花朝试探道:「岂会?官爷去买书,书坊哪敢乱开价,只会卖得便宜些。」

  王菀叹道:「便宜是甭想了,我们大人特意交代了,司里谁敢出去白吃白拿,回来必革职查办,以贪贿论处;以低于市价的价钱与人买卖,同罪处置。书坊老板就是给我们便宜我们也不敢占,久而久之,老板也就不认这身公服了。」

  花朝垂目凝思,这么说来,果然是书价纸价倒挂了。

  王菀见她神色有异,便问:「你问这个作甚?」

  花朝咧嘴笑道:「官爷见谅,民妇生意人,改不了本性。」见她手里书将放未放,似欲审问自己又放不下书中情节,忙岔开话题,「官爷看到哪了?」

  终究还是书中情节更吸引人,听她这么一问,王菀立刻又捧起书,「哦,看到曹娘子只身闯虎寨……诶,你说这曹娘子当真要委身寨主吗?还是有什么计谋?曹娘子先前那情郎怎么办?人家可还在等着她呢……你快告诉我后面怎么样了……

  「慢、慢,你还是别说了,我自己看下去吧,这段写得好生精彩,你先自己待一会,要是实在无聊就去隔壁老吴那转转,只别出这个院子便可……」

  「王菀!」

  花朝还没来得及说话,身后忽响起一个阎王般的冷声,她循声望去,门栏处嵌进一个板板正正的笔直身影。

  王菀抬了抬眼皮,「大人,你回来得正好,你陪马夫人聊会天吧,我把这段看完……」

  「王菀!」

  「大、大人……」王菀这才反应过来,手中的书下意识往身后一藏,可她想了想又拿出来,手摆在跟前,撇嘴道:「大人,是你让我看的……」

  杜誉不置一词,板着脸走回案前,半晌方一摆手,「叫公厨烧点水来,本官要净面。」

  王菀立刻爽快地一揖,「是,卑职这就去。」说罢,飞快退下。

  花朝跟旱地葱似的在他跟前杵了片刻,想到他方才那声重喝,料想他心情必不甚好,再观他面上毫无表情,更佐证了这分猜测。

  她忽然福至心灵,急忙道:「民妇去帮忙!」话还未落,就要脚底抹油溜了。

  杜誉却大喝一声,「站住!」

  花朝被这一声吓得一激灵,下意识停住脚,可等了好一会,身后都没有动静,心中有些打鼓,悄悄转头想瞥一瞥他的反应,他却在这时开口,声音并不如想像中严厉——

  「一会你去把水提来。然后叫王菀带人去趟胡府,把胡管家请来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花朝一路小跑赶上王菀,将杜誉的吩咐告知她。念着这一趟事由,想起杜誉之前在牢里说的话,忍不住嘀咕道:「你们大人还真是有洁癖,出一趟门回来就得洗一把脸,怎么厨下也不随时给他备个十桶八桶的热水?」

  「哈哈,这你可错怪我们大人了。赵大人出身军中,一向不拘小节,说起话来声如洪钟,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喷人满脸,又自以为是我们大人座师,每每见了必一通狂风暴雨,那真个叫涤荡……啊不,冲刷人心,大人方才定是又经了一遭洗涤……」

  花朝想像了一下那个场面,忍不住笑了笑。

  又听王菀继续说道:「张大人你知道吧,就是你这个案子的主审。袖中时时备着汗巾和香膏,每回面见毕,必以汗巾擦面,香膏涂额。有一回挨完训斥,又被赵大人抓着同去勘视现场,张大人下意识掏出巾帕来擦面,赵大人见了,斥他女子行径、举止轻浮。

  「张大人有苦说不出,只好说自己体质虚弱,每聆大人教诲,自惭己过,不由冷汗涔涔,以巾帕擦面是怕在大人面前失了体统。哈哈,好在赵大人还没见到他抹香膏……后来这事传开,张大人背后就得了个『香汗公』的名号。」

  花朝大笑,又好奇问:「你们大人既拜赵大人为座师,怎的不在大理寺任官?」

  王菀道:「我们大人起初的确是在大理寺任官,初封时便是寺正,若按我们大人破案的速度,现今只怕已官拜少卿。」

  花朝听得纳闷,「那为何又调至刑部呢?」

  王菀轻叹一声,「还不是康平公主案!我们大人极力主张莫要再查下去,与赵大人意见相左。赵大人遭贬黜前以渎职之罪参了我们大人一本,我们大人差点遭外放,所幸咱们部衙惜才,李尚书拚了一身老骨头,才把我们大人抢过来。」

  又是康平公主案,原来此案连杜誉都牵连到了。

  花朝心生疑惑,「你们大人如此铁面无私,怎会在康平公主一案上反而那般随意?」

  康平公主一案,事后证明那位康平公主的确是假的,真公主据闻已死在和亲途中,天子无奈,只得选一位朝臣女封为宜平公主,和亲沾兰,这位公主便是王菀的二姊王毓。

  「这我就不知了,我得去胡府了,打水之事就交给你了。」

  公厨下热水不断,花朝灌满一桶正欲提着回去交差,使大劲走出几步,这才意识到杜誉在整她。

  好在厨边有几个歇脚小厮,见花朝长得标致,早就瞟上了,见花朝弱柳扶风般地一歪,真真假假装着吃力,小厮忙争着过来帮忙。

  提到公房外的游廊,花朝忆起杜誉叫她自己提水回来,念及他这几日的矫情,当机立断从小厮手中接过水桶,晃晃悠悠地提完这最后一程。

  杜誉伏案疾书,听到动静便搁笔起身,走到门边,见她艰难跨进门内却不搭手,只是向她身后探望一眼,冷笑道:「公厨无人吗?怎让马夫人亲自提水来?」

  花朝一愣,这意思是……其实可以不必她亲自提来?

  不,杜誉一定是在钓鱼!

  这么一想,她欠身道:「大人让民妇提水来,民妇岂敢假手他人?」

  「哦!」杜誉挑眉,「马夫人很是实诚,本官着实感动。方才夫人自告奋勇,本官还有些担心夫人身娇体弱,提不动水,正欲差两个下人过去帮忙,没想到夫人只是看着体弱,正好……本官自北边马场经过,一身风尘,晚间还要上崇礼侯府赴宴,不如夫人再去打几桶水来,本官就在这里沐浴更衣,也省得往返劳顿。」

  「你……」花朝见他如此无耻,几欲指着他鼻子开骂,但她记起自己性命捏在他手里,终是悬崖勒马,胸脯起伏数回方展颜一笑,「衙门是办公之处,大人在此地沐浴只怕不妥,旁人见了,恐会背后说大人公私不分,有失体统。」

  「无妨。诸司长官在衙门内俱有厢房,本官为办案便利,常常在此歇息,僚友皆知,无甚可说的。」

  花朝胸口再度起伏,咬牙捏手,猛地一转身,俐落往门外走去。

  提就提!不就是提个水吗?老娘提个十桶八桶,淹死你、烫死你!

  可她走出两步忽然顿脚,转身俐落下跪,动作一气呵成,「大人,我提不动。」

  何为脸皮?何为骨气?贵几钱?

  杜誉眉毛一挑,故作惊讶,「怎么又提不动了?方才不是还……」

  花朝闭目,咬牙道:「方才那水……不是我提的……」

  「起来吧。」杜誉略略沉吟,指着她身后水渍道:「自然不是你提的,从廊下所洒水渍看来,若是你一路从厨下提来,此刻只怕仅剩了半桶。」

  话未落,他自她跟前提起水桶,迳自往屋内置盆处走去。

  花朝怔了怔,下意识跟着他入内,听见他清润的声音徐徐传来,「是我考虑不周,王菀是习武之人,一桶水于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,这些小事我都是让她去办,所以习惯了,方才因想着别的事,没考虑到那水对你来说有些重……是我的错……」

  花朝望着杜誉背影,心头涌上莫名情绪。那破败茅舍中的几净窗明浮现在眼前,杜誉在灶后烧火,一手执火棍,一手执书,面上蹭了黑灰也不说什么,听她说要洗热水澡,连夜砍木头,扎了个简单的浴盆,结果水一倒进去,哗哗流了满地都是,却未见他恼,只是默默收拾,红着脸道:「姑、姑娘,委屈了。」

  他从来不是矫情之人,自己该知道的。

  正兀自感怀着,杜誉忽叫道:「伺候本官净面。」

  闻言,花朝脑中虚影扑腾消散,这人呐……也不是不会改变的。

  她不情不愿地上前,将一方巾帕掷入盆中,「民妇一介罪囚,大人如此使唤民妇,不知道的见了,还以为民妇卑颜谄媚大人,大人徇私枉法呢。」

  杜誉道:「夫人乃大理寺罪囚,在刑部只是个证人,方才夫人口口声声说要让本官用个彻底,本官却之不恭,何来徇私枉法一说?至于夫人谄不谄媚,那……就是夫人自己的事了。」说着,真低下头来,示意她揩面。

  花朝心中破口大骂,可人在屋檐下,无奈只得将巾帕拧乾,铺开,往他面上覆去。

  伺候是吧?姑奶奶伺候掉你一张皮!花朝拿出搓澡的力气替他擦脸,杜誉全程未吭一声,可花朝却彷佛察觉到他唇角轻轻牵动了一下。

  两人相距甚近,杜誉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皂荚香,除此再无别的熏香,和几年前一样。

  花朝不由得一怔,手中便忘了使力,帕子便顺着手慢慢滑下来,她慌忙张手去接,好不容易在下颔处抓住,五指却呈虯张之势,有一指上指苍穹,堪堪插入杜誉鼻孔之中……

  恰这时,一人不待招呼便呼拉拉冲进来,「啊呀呀,跑死我也,蘅思,讨口水喝!你说这礼部尚书家下人怎么一个个练得身手如斯了得……咦,你们在干么?这是……你们刑部新练的把式?」

  花朝忙撤手背到身后,与杜誉拉开半丈距离。

  杜誉也轻咳一声,正了正衣冠,道:「莫凌兄,你怎么来了?」

  来人大灌一口茶,顺下一口气方道:「我来是问问你,何时将那董元祥的案子移往刑部?别的不说,我刚在路上碰上秦家那个小祖宗,好家伙,带了一伙人将我官轿团团围住,当街就叫嚷我糊涂办案、枉抓好人,不配头上这顶官帽!

  「我不想伤了与礼部的和气,下轿与他好生解释,他却揪住我就问何时放人,说那作案手法明明是亲近之人所为,为何不抓董家下人一一拷打,反抓了他朋友。若非有当年跑江湖的滑溜功夫,我此刻还在西院街上丢人现眼呢,足足、足足追了我三条长街!」

  张慎为官前曾走街串巷靠给人算命看相为生,常常被人追着喊打,练就了一身扎实的脚下功夫,到了官场,抢功推诿逃命皆很有益处,颇自以为傲。

  秦蟾三板斧,绑架、威胁、死缠烂打,果然不止对我等庶民使用,花朝颇感欣慰,可想到这却察觉到不对。

  等等……秦蟾怎能看出那作案手法是亲近之人所为?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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